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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讲过了。没有啥照片!”谭老先生再次涨红了脸叫道。
“……照片交到三叔手里,他还嘻嘻哈哈地让我看。他本来要按那女人的吩咐
亲手交把侬。是我劝他,不要面对面的交。因为……那样……我想你们两个将来都
会蛮尴尬的……”说到这里,经易门略略地停顿了一下。打量一下老先生的反应。
这时,老先生他不再反驳,但也不顺应,只是瞪出一对疑虑的眼睛,捉摸着这个小
小年纪的经易门,此刻真实用意究竟何在。
“……牛皮纸信封是我帮他重新又封起来的。信封上收件人姓名,是我仿照那
女人留在照片背后的笔迹描上去的。也是我交给大娘娘家的那个张妈,让她一定亲
手交到侬手里,并对侬讲,这是学堂里一位女先生送过来的。阿是有这样的事?”
沉默。
“我也搞不懂,这女人既然要跟老先生侬亲近,为啥又偏偏把这种见不得人的
事做在二叔当面。真是老恶毒的……”
“不要再跟我谈她!”谭老先生闷闷地喝斥。
经易门立即根识相地停止叙述,保持了几分钟的缄默后,才轻轻说道:
“她经常叫三叔到她房间里去。只要她一叫,三叔就去。”
“侬为啥不早讲?”
“我本来以为侬不会再让他去乡下了。这桩事也就到此了结了。”
“侬马上叫人去把这小赤佬的船票给我退了。”
“退船票,总要讲个理由……”
“讲啥理由?没有啥理由好讲。退!”
“三叔的脾气,侬也不是不晓得。吵起来,拆天拆地。”
“这次,我让他吵。看他怎么吵!”
“万一他要把照片的事吵出来……”
“那……侬讲怎么办?”
“老先生只要再多买一张船票,让我跟三叔一道去,就可以了。我保证善了这
桩事,让老先生放心满意。”
谭老先生不作声了,又沉吟了好大一会儿,这才让经易门把经老先生叫进来,
让他立即派人连夜想办法去搞船票,再搞一张明天一早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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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无论是作为过来人的谭老先生,还是作为新发笋尖的经易门,都把那位
女教员和谭宗三之间的关系想“龌龊”了。谭宗三喜欢这位女教员,首先是因为她
比县中和县城里所有的女教员都多一件束腰的短呢大衣。多一双短统的马靴。他从
来没有看见过穿短统马靴的女人。束腰短呢大衣在上海看见过,而且不少。但在这
县城里确实没有。在这里呆了一两个月,眼睛里过来过去,都是穿灰布棉袍和靛蓝
土布褂子的,骤然间看到一个“束腰短呢大衣”,外加一双短统马靴,他真的感到
很亲切。很振奋。后来问清,她是县中的音乐教员。这一点对鼓舞推动他天天去县
中跟班就读,应该说是起了相当作用。但不是唯一的。进了县中,他又看到,有好
些教员都像她一样,也曾在上海读过书,教过书,(虽然不一定拥有短呢大衣。)
至于在南京、苏州、无锡。常熟等地奋斗过,后因各种各样不同的原因无奈地(被
迫地)迁徙回此地谋生的,那就更多了。拿他们和自己家人、和自己家在上海的那
些朋友们比,他们并非不优秀。他开始同情这些由于各种各样偶然的不偶然的复杂
的和简单的原因而不得不留在这偏僻的县城里谋生的教员。利用课余时间跟他们来
往。他们也没真把他当作本校的学生看待。在他面前一点都不摆“先生”架子。他
们之间便真正接近起来。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她。
对于她,他看见她经常独自在学校操场旁边的小河边徜徉。那里有烟霭般的晨
雾。有遍地的芦笋,踩在短统的小马靴下,一定会吱吱作响。他看见她常常望着低
洼的地平线发呆。那里常常只有一些云团,两三座低矮的茅屋。一两棵老树。有时
空旷得什么也没有。更多的早晨他看见她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连手、连半边身子、
再连那半边脸都紧贴在一棵老杨树上。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种显现万般
痛苦的无奈。一站就是半个小时或四十分钟。后来他才知道,她这是在“练功”,
是跟城郊道观里的一位老道士学的。但在当时,(以至搞清楚原因后的很长一段时
间)在灰暗的晨雾中,看到她那么的无侬无靠,那么的孤独。他的确于心不忍。他
总觉得她是在向“上苍”作某种哀求。她所谓的“练功”,只是一种托词。她需要
帮助。她值得怜悯。他曾勇敢地走过去,告诫她,下小雨了,该回去了。后来她常
常当着那位白胖胖的神父的面,笑着跟他回忆道,你当时那口气真像个贴心的“小
丈夫”。他红起脸这样辩解:当时真的落雨了嘛。
至于照片的事,说起来更无聊。她一开始应诺和“谭老先生”来往,真的只是
因为觉得不便拒绝。看起来老先生挺热心,也挺有趣。当然她也有一点“功利小人”
的动机: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年轻弱女子,要在这么一个县城里坚持谋生下去,并非
易事。有这么一个来自大上海的关系,兴许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能用来为自己解
救万一也难说。后来,“解困”的事尚未发生,却渐渐觉出,“老先生”其实并不
真有趣。后来又觉出,他的热心也有点叫人受不了。因为他总想管束她,教导她。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之所以还是忍受了,首先是看在“小宗三”的面子上。
这时她和“小宗三”已有所来往。她很喜欢这个内心比较纤细敏感、又略有点腼腆
的富家子弟。再说“老先生”对她也没什么非礼的举止。再说,他的确很会点菜。
谈吐也不俗。出手又不吝啬。作为朋友,的确是交得的。但也就到此为止。她的的
确确再没打算允诺他别的。不可能。至于送照片,这更是一个大的误解。在谭老先
生和经易门看来,女人给人送照片,似乎就是“答应跟人睡觉”的前兆。其实大谬
不然。他两少有在谭家门外接触女人的经验。而谭家门里的女人原先就生在长在跟
谭家大致相似的“人文境圈”里,又经同一模式调教,自小习惯按同一模式来表达
自己的喜怒哀乐。久久地,她们又误导谭家多数的男人,比如像谭老先生和经易门
那样的,以为天下女人都如此。这些年,他们虽然也知道外头的女人,尤其是年轻
的女孩,变化大。但的确体会不到这变化之宏巨精细和广博深刻。他们不知道,当
时不只是在上海,就是在许多中小城镇,尤其江南一带,二十岁左右的女孩都时兴
模仿好莱坞明星,给人送“签名照片”。有点零花钱,就喜欢进照相馆。没事的时
候,就在家练习签名。一种斜行的字体。有的还能把自己地道的中文名字签出英文
字母的味道,真进入了“胜境”或“化境”。这样的爱好她也有。照片添印几十张。
赠送几十人。这次有一点不同,她特地精心安排让谭宗三送照片。用意就在想让
“老先生”明白,这只是一次朋友间的问候。绝非恋人间传递信物。否则怎么可能
交由你儿子经办?你怎么不仔细想想?!
谭宗三对照片几乎没产生任何异样的感觉。只是经易门拿过去一看,心却卜卜
乱跳。呆想了几秒钟。确定当务之急,要维护老先生的声誉,不能让第三个人再看
到这照片,再知晓这件事。他马上说,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怎么加包装、怎么送给
老先生,统统交给我来办。谭宗三正不愿做这种杂务事,就随手把照片交给经易门。
经易门收下照片,又特意问了一句,侬让其他人看过这照片(口伐)?谭宗三说,我
神经病,拿别人的照片出去“卖样”(招摇)?经易门忙说,这就好。这就好。
隔几天,谭宗三收到发自县中的一封信。发信的不是这位女教员。发信人告诉
他,她被送进医院抢救了,因为“失恋”。事情是:那个“本堂神父”迫于各方面
的压力,决定跟她中断这段恋情。她觉得已没必要再在这县里待下去,便愤然递交
了辞职书,准备离去。出行前,大概由于想不通,连着几个晚上没得好好休息,神
志已恍惚;上船时,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江里。经捞出,慌慌地用土办法做一番
初步处理,急送县里条件最好的正德医院。这是一家二十年前由一个叫马轩仁的德
国传教士办的教会医院。它的名誉院长一职,恰恰由那位本堂神父担着。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