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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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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底那一点多年陈旧的委屈。虽然没能大声。只是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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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经易门扑通一下这么跪在跟自己同龄的谭宗三面前时,很自然地,所有在场
的人都镇住了。没有经历过,也想象不出这个场面。更想不到的是,反应最强烈的
恰恰是被脆的谭宗三。霎时间内,他的心像脱了轨的火车冲进摆满了吃食百货摊的
广场,连续的碰撞爆炸溅落飞舞飘散。腿脚酥软了。五脏六腑往上翻。胸闷得一点
气都透不过来。脸色跟着就发青发灰。脑子里轰轰地涌起通红滚烫的糊状东西。手
自动地去找支撑物。身子自然也就颤颤地依靠在就近的那张桌子边上了。完全是一
派最典型的虚脱症状。头,当然很晕,并且睁不开眼睛。
“宗三……”存伯吓坏了,便慌慌地叫出。
谭宗三听到存伯这一声喊叫,心里明白,但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头依然晕
得厉害。当务之急是别在众人面前倒下,不能让更多的人发现自己突然异常了。他
知道这症状会很快过去。过去以后,一切又会正常。正常得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过什
么不正常、也不可能不正常似的。关键是要熬过这几分钟。于是他挣扎着用极低哑
又极严厉的声调说了句:“不要叫。”尔后借周存伯手上的一股力,腰间慢慢一努,
终于背转过身去。给所有在场人的印象,似乎只是不忍心去看跪下的经易门而已。
一个漫长的片刻过后,那梦魇般突然降临的爆发渐渐平息。脑子也清静下来。
重要的是,眼睛能睁开了。于是他竭力控制住那随后便肯定要到来的对自己的厌恶
和失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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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那满树的桃花。当然还有麦田。还有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青团”。那是
将正在灌浆的青麦粒轻轻搓下,蒸熟,捏成团,嚼得满嘴生香,再粘在牙缝里;那
是一种轻飘飘而又糯搭搭的香味。再张开双臂,走进那湿漉漉的油菜田。油菜田边
上,就长着那两棵并不高大的桃树……
每次这样发作后,谭宗三都会一动不动地躺在藤榻上,用整个晚上的时间来责
备自己。从回想“桃花”开始。回想他和经易门最初的那些愉快和不愉快。所有的。
那年他十二岁。(十三岁差三个月?)父亲带他一道回乡下上坟。住在大娘娘
(大姑姑)小娘娘(小姑姑)家。大娘娘小娘娘都嫁给了县城里的生意人。大娘娘
的男人在县城南市梢开了一爿木行。木行门前必有条大河。河里淌满了滑溜溜的木
排。木行后身必有个木场。木场上木头堆放得像迷宫里的城堡。大娘娘小娘娘实在
太喜欢这个长得清秀而又聪明的小侄子,便提出要留他再多住一段日子;并为他在
县中办妥了借读手续。谭宗三自己也愿意留下来再住些日子。他喜欢麦田。麦田里
有长得几乎跟他一般高的麦子,代表一片湿润。麦田里还总能听到一声声低微而悠
远的鹁鸪鸟叫,代表遥远的起伏和空旷的轻淡。他还喜欢长时间地在县城那些老旧
的街筒子里转游,长时间地站在邮政局门口那个老旧的铸铁邮筒边上,看雨水慢慢
侵蚀翘裂。县城里发信的人少。他能在很长的时间里,等那几个很少的人,看他们
怎么往邮筒里小心翼翼地投进他们给远方的寄托。从寄信人雨中弯曲的背影上,他
想象这些信絮叨而平淡。想象它们将去上海、伦敦、马德里。想象大娘娘小娘娘过
去也是这样啪哒啪哒踩着雨水,走过光滑而并不规则的石卵子街面,到这里来给分
布在全中国和全世界的谭家人发信。尔后他寻找街角肉铺里的刀斧声。注视大团大
团的蒸汽从糕团店的屋檐下阵雾般向上扑腾。偶尔地,也会悄悄地想念一下上海。
为此他根本不去那个已答应他去借读的县中上课。因此大娘娘指着他鼻子说,侬要
不去上课,就给我回上海!他跺着脚说,我要去上课,就不留在侬这里了!情况立
即汇报到上海。谭老先生立即下令派人去把这“孽畜”给我弄回来。便派去了经易
门。准确点说,不是“派”的,是经易门主动请缨的。他说,“三叔”(小时候他
这样称呼谭宗三)难得去一趟乡下,马上把他叫回来,他会不开心。他说由他去陪
陪“三叔”,或许能让“三叔”一方面开开心心在乡下过完这个春天,一方面又不
荒废了学业,让乡下的“大姑婆”“小姑婆”省心,让上海的谭家人放心。那时候
的经易门也只有十二三岁,但讲出话来,跟大人一样。他从小就有这个特点。八九
岁时,他就习惯独自一人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想各种各样的问题。独自一
人打棋谱。叫谭老先生和谭老老先生欢喜得不行。
谭宗三后来多次说过,他“怕”这位同龄人。这感觉的产生,大概就是从这一
次开始的。但是说实在的,经易门那次并没有给谭宗三带去任何责备和规劝。他那
么一个懂事的人,怎么会那么做?到大娘娘家后,他只是替宗三整理书包。熨烫校
服。补做作业。第二天一早,毕恭毕敬地站在谭宗三的房门前,等候他起床。谭宗
三当然照旧不去上课。经易门也没跟他执拗,由他去了老街。中午时分,谭宗三转
游回家吃饭,四处不见经易门,进了堂屋,才见他毕恭毕敬地跪在家主牌位桌前的
青砖地上,身下连个草蒲团都没垫。头上还顶了一根“家法”棍。谭宗三高兴了,
转身问大娘娘,哈哈,这个乖巧鬼也会做错事的?他做错啥事了?大娘娘说,他啥
也没做错。谭宗三问,他什么都没做错,侬为啥要罚他下跪?大娘娘说,我没罚他,
是他自己在罚自己。谭宗三大惑,问,他有神经病,自己罚自己?大娘娘说,他说
他没有做好谭家老先生要他做的事。谭宗三问,老先生要他做啥事了?大娘娘说,
老先生要他来管好侬,让侬天天去读书。谭宗三一听,不高兴了,上前踢踢经易门,
说,我的事,侬不要管。侬也管不了。不要这么一本三正经。起来起来,吃饭去。
但经易门只当没听见似的,不动。谭宗三火了,说,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的
事要侬管?经易门还是不动。谭宗三无奈,只得说,好好好好,侬喜欢跪就跪,跪
到天黑,跪到老死,跪出侬魂灵头来,也不管我啥事!说着,自管自去吃饭了。他
以为经易门再跪一会儿,忍不住了,自会起来的,下午便自管自又去县政府后身的
大草塘边看鱼鹰捉鱼/但没想到,经易门这家伙真一跪不起。到谭宗三晚上回家找
饭吃时还跪着。已经连着三顿饭没吃的他,脸色开始不断灰白。家法棍在头上直晃
动。谭宗三看着,又心疼又气恼,冲过去叫喊,侬这到底是跟啥人过不去?经易门
晃动着仍是不作声。谭宗三一气之下,甩手便进了自己的房间,连晚饭都没吃便蒙
上被子装睡。只听外头一片窸窣。大娘娘全家的人都围着经易门在轻轻地劝说,还
给他端来泡饭皮蛋酱乳腐咸瓜条。经易门却只是闭目嘤嘤啜泣,只是不说话,也不
肯吃,更不肯起身。又过了一会儿,大娘娘家那个十四岁的大女儿开始陪着抽泣起
来。再过一会儿,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儿也开始陪着抽泣。又一会儿,那个三十六岁
的女佣在一旁撩起围裙开始不断擦眼泪擤鼻涕。这时大娘娘那个二十二岁的儿子再
也忍不住了,便走进房,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对谭宗三说,他是为侬受罚的。侬是
不是……去劝劝他……哪怕劝他吃一口薄汤汤的泡饭粥也好……他已经为侬跪了十
几个钟头了啊!为我?为我?啥人要他为我?!谭宗三猛地掀开被子,叫喊着从床
上跳起来,冲到经易门身边,用力推了他一把叫道,啥人叫侬管我的事的?我要侬
管?要侬管?这一推不要紧,已经连续跪了十几个钟头、又连着几顿粒米滴水未进
的经易门,头一晕,便通地一声倒在铁板一样生硬的青砖地上,并磕到在铁梨木的
条案腿上。立时三刻,那鲜血就从磕破的口子里涌出。他那半个瘦脸马上被血糊满。
大娘娘一声尖叫,带起了在场所有女人一片尖叫。从未见过这么多鲜血的谭宗三,
便一下给吓蒙了,竟冲上去抱住经易门的头,拿双手捂住血口子,哭着大叫,去请
医生呀。快去请医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