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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熟知中国人一般不强人所难。也不善坚持己念。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缺乏这样做所
必须的自信和力量。大多数人看看小木牌,叹口气就会走的。也有骂声“操那”的,
那就已经算是相当有个性的了。他完全想不到这么一个干瘦细长的女人,皮肤还黝
黑的女子,居然那么倔强,在这样的雨夹雪天气里,从上午一直站到了下午。迹近
惊心动魄。
从那天以后,阿部再也无法摆脱这个女人的影子。不管他做什么,拿起筷子,
脱掉鞋子,倒出半瓶硫酸,或者走进厕所,或者推开所有门窗或者把自己关在三楼
顶层的那间小库房里,同时在四面墙上给自己放映六部黑白电影(他收藏了近六十
架欧美各个时代各种型号的老式家用八至十六毫米电影放映机和近六百部在中国已
成绝版的黑白配乐默片),也无法驱散她。怎么回事?阿部之贺。这样一个干瘪的
“支那”女人,还带着一个十五六岁儿子,怎么就招得你如此心神不定?就因为她
仿佛刻在一块旧木板上,直定定的眼睛中没有埋怨,没有自责,没有空白,没有退
却?就因为它绝对地女性化,却又绝不故意显示自己是个女人?当你从八仙桥吃完
中饭回来,看到她母子两个依然在昏昏蒙蒙的阴霾下,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在你
那个早已锈蚀了的铁门外,几乎原地纹丝没动地等着你。你看到下了就化、化了又
下的雨夹雪终于把他俩的鞋底冻在了人行道上。你看到他俩板板六十四地站着,母
亲虽然没有搂住儿子,但他俩相侬而立的姿势,使你想起了那年的佛罗伦萨,一座
正在翻修的古罗马小教堂,那座曾强烈震撼过你的雕像。那也是母子俩。在那陈旧
和辉煌同样举世无双的马棚里。那时的你还只是北海道一个美术专科学校二年级的
学生。即便到这时,你对这个黑女人的固执,仍然感到不舒服,因为你历来就不喜
欢女人执著。你再次冷漠地打发了她,和她的儿子。当她恳切地对你说,我不知道
明天还能不能脱得开身来见你。你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那是你自己的事。
我管不着。这种当面开销的粗野,发生在你身上还是罕见的。她又说了不少恳求的
话。你还是那一句冷冰冰的话:“明朝请早!”你能把上海话说得十分地道。于是
她走了。没再求你。没有埋怨。也没有自责。上身还是那么僵直。也许由于站立的
时间太长,一条腿有点发麻,她走起路来显得不太方便。只是快走到弄堂口了,才
又回过头来看了你一眼。依然没有埋怨。没有自责。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只是好像
在无声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她知道不会有人回答她。她一生都习惯于没有人来回
答她向这世界发出的疑问。她认可。她像刻在一块旧木板上的雕像,直定定地看着
你,一个寄居在她的国度里的异国人。她冻红了的手背被融进了雪片的雨水儒湿,
却依然紧握住硕壮的儿子。这使得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从来也没有被一个女人这么
紧握过的你,突然心疼得要发颤。
一个刻在旧木板上的女人。你曾想到过希望过,可从来没有收集到过得到过。
你隐隐地躁动过,可从来也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过。你从来没有追求过那种丰腴、滑
润、娇娆。因为你觉得这些东西关上灯闭上眼睛,都要消失。而真正不会空白的只
能是一个刻在旧木板上的女人。曾挂在第聂伯河边一个旧商人家的神龛里,被阿尔
卑斯山脚下一家小啤酒店的油灯熏黑在十九世纪的阁楼上,藏进德川三代家大将军
的军用皮背囊,有一个穿厚跟笨头皮靴的胖水手反复擦拭……
哦,关掉。关掉。关掉。把所有的放映机都关掉。你现在只想一件事,她明天
一清早还会来吗?
但第二天她没来。第三天也没来。第四天仍旧没有来。又过了一些日子,在八
仙桥吃中饭,你在当天一份《申报》的社会新闻版有下角上,偶然看到一则消息:
谭宗三一手遮天总管被撤经易门三代忠良转眼遭谪
经夫人赵忆萱昨晚自尽身亡
同时还配发了一张经夫人模模糊糊的玉照。阿部用放大镜再三仔细辨认,总算
辨认出这位经夫人就是那个干瘦细长且又皮肤黝黑的她。他这时才得知,她姓赵,
名忆萱,居然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谭家花园总管经易门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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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秀官跌跌撞撞,冲进雪俦房间,整整憋了十几分钟,才一边呜咽着,一边把
那张刊有忆萱死讯的老申报哆哆嗦嗦地放到了雪俦面前。谭雪俦拿起报纸,看了一
遍又一遍。薄薄的一片报纸,顿时变得千钧般沉重,从他汗湿了的手掌心里匐然坠
下。他两眼一黑,摇摇晃晃向前扑倒,嘴里嗫嚅着,快……快替我把宗……宗三叫……
叫……叫来;身下哗哗地又喷出了半盆。
哦,是的是的。
人都说,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像赵忆萱那么好的女人了。丈夫瘦,她比丈夫还
瘦。丈夫的皮肤黑,她比丈夫更黑。丈夫平素少言寡语,她更是一段木疙瘩,可以
连着几天都问声不出响。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自己不姓谭却真心真意
地在为谭家活着,这个人只能是经易门;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不姓经。却真正只
为经易门活着的就肯定是她,赵忆萱了。嫁给经易门这些年,不知为什么,她不仅
长相越长越像经易门,连说话走路做事的神气也越来越像经易门。有时候她漫不经
心地往经易门身后一站,亲戚朋友都会惊呼,这不是活脱脱一个经易门的影子在喘
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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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闹崇善里后,一辈子做事都没出过大格的赵忆萱,知道自己错了。但那时她
还没一点轻生的意思。儿子经十六还没成人。经易门又不太喜欢这个儿子。她得活
下去,守护儿子,等待他成人。所以说,要不是后来的几天里连着出了几桩揪心的
大事,赵忆萱是绝对不会想到去死的。
这几桩事里,头一桩就是,谭宗三在谭家花园里彻底大换班,搜罗了几个他大
学里的老同学,又在离谭家花园不远的地方,用高出市场价好几成的价钱,买了一
幢带花园的小洋房,做办公场所。装电话。挂邮箱。竖天线。请女秘。装备专车。
还用宗三的号“豫丰”来命名这个小楼。在新闻发布会上竟然就敢这么说:这是新
谭氏集团公司的“豫丰号旗舰”。高举起香槟酒杯,万岁。万岁。万万岁。并公然
称谭宗三为“我们的三司令”。“三司令到——”“三三三三三!”并通知各银行
钱庄银楼,今后,谭家发出的票据,只有加盖了“豫丰”印戳的,才算有效。谭家
在各地的分号办事机构,以及生意上的大小户头,也相继接获通知,今后有事直接
找“豫丰楼”接洽。原先的联络渠道,即日起失效。
而这几个老大学生,除开那个叫张大然的还算是做过一点生意、赚过几张钞票,
其他几个根本就没有操作过这方面的事嘛。连自己的日子都混得不那么得法,跑舞
厅泡歌女倒都是老手。哼几句王盘声的《碧落黄泉》还可以。还是爵士乐女歌星比
莉·荷莉戴的崇拜者。(这个女歌星吃了一辈子白粉,打了一辈子吗啡。)而且,
这几个人都残疾,只有一条胳膊。靠他们来经营谭氏集团?
太过分了吧!!
让忆萱更加想不通的是,到了这步田地,经易门自己一天比一天黑瘦下去(一
顿只吃一小碗饭,或一小碗火腿玉兰片汤。后来连这一点干的或稀的也吃不下去),
居然不去找谭先生去申辩,居然还在为谭家操心。
当然,经易门也不是一点措施都没采取。有一天他找六位在谭家做事的本家兄
弟来商讨对策。这几个本家兄弟,都长得有点瘦有点黑,个个沉默阴郁;很难从他
们的外貌上准确读出他们的年龄,也很难从他们面部表情上来捉摸他们内心的瞬间
变化。因为他们的表情总是很淡漠。他们的手臂都比一般人的长,背却稍有点驼,
举止总显得有点迟钝、说起话来还有点口吃、鞋脚长大还稍稍有点内八字、眼神时
而专注时而又显得憨直愚鲁……这一切都很容易使你误认为坐在自己面前的只是几
个来自常熟乡下贩蚕豆的农夫,只不过腰里少系了一条土布围裙而已。但如果你因
此真的以为他们愚笨憨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