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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仿佛在往外滴血。
儿子抖得越来越厉害。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轻轻说了句:“侬先松开手……”
尔后,他又呆站了一会儿,这才去自己的行李堆里取出一个小樟木箱子,吃力
地抱它过来,放在洪兴泰面前,嗦嗦地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箱子,尔后,
便往后退了一步,等着父亲自己去翻看。
小樟木箱里存放的正是那二百来本旧账簿。而放在那些账簿上头的,又恰恰是
那一沓当年刊登有“洪兴泰丑闻”的几十份大报小报。
这是两年前,学堂里一位跟儿子作对的同学,偶然间得到了这些旧报,偷偷塞
到儿子课桌里的。两年来,儿子一直保存着、隐忍着,独自吞噬着这巨大的耻痛。
后来他便搜寻家里的“藏品”,找到了这一箱账簿,又从这里,详尽地窥知了父亲
当年的那么些隐秘。
怎么解释?
儿子啊,你让我怎么向你解释这里全部的辛酸和悔恨。全部的梦想和涌动。全
部的虚伪和卑劣、全部的不甘和无奈……全部的全部……渗透在这全部里的每一滴
血珠和眼泪……
但是……
他知道已经无法解释了。既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必须的通道了……
晚了……即便全部从头讲起,今天的儿子也不会同情昨天的自己了。这些年,正是
我自己费尽心机用尽心血把他培养成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的人。而我早就应该想
到,这样的人是肯定会看不起那个“洪兴泰”的。当我拚命把他往那一堆文绉绉酸
溜溜的人群中送的时候,就应该预想到这一点。但我还是送了。应该承认,在经过
了这全部的几十年后,我自己从心底里也是希望他不要再成为“洪兴泰”,而应该
成为那种看不起“洪兴泰”的人。做一个“洪兴泰”,实在太吃力了。我不希望儿
子活得太吃力。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最后的苦果也已经尝到了,侬还能怪啥人呢?
沉默。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这些新闻纸和旧账簿……侬统统要带走?”他喃喃地问。
儿子点了点头。
“为啥?”他又问。
“为啥?放在这里,让别人得去了,侬以为光彩?好看?!”儿子突然爆发,
冲着他大喊了一声。
“……”他干干地咽了一口口水,只能张口结舌。儿子说得对。他老了,糊涂
了,这些东西留在他手里,不保险。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他怔怔地看了
一眼那小箱子里的东西。那是他全部的一生……一桩桩……一件件……一砣砣……
一摊摊……他心里抖抖地哽咽;又觉得,就这么让儿子带走,那里似乎还缺少了一
点什么……缺什么?他眼前一亮,一晃,头一晕,几乎来不及细想,便操起刀在自
己的手掌心上深深划了一刀。粘稠的血顿时鲜红腥热地顺着那些深峻的掌纹漫出并
奔涌,甚至攀升上手背,翻越过虎口。血似乎再一次惊动了儿子。他张开嘴,刚想
叫喊,刀铛啷一声从父亲手里掉落在地,紧跟着就看到父亲把满是腥血的手,深深
插进那小樟木箱子里,由它四窜。诞流。同时看到的,还有,老泪。
没有别的给你了。就这一点脏血。父亲的“脏”血。
几分钟后,当他再一次感到头要晕起来的时候,便抽出手,匆匆回了房间。
这一晚上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但周折许久,终于倒在床上后,却依然呼呼
睡去。但等天明,猛然惊醒,想起儿子应该上船了,再跳起,再冲到儿子房里,早
已人去屋空了。儿子啊……儿子……你最后都没向你老父亲告一下别啊……不告别……
你不告别就不是我儿子了?不。不。你不告别也是我儿子。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
儿子……儿子……儿子……
但不久,从上海方面传来消息,儿子在上海一家报纸上刊登声明,改洪姓为谭
姓。并郑重布告各亲熟友好,该声明自即日起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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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这一点没说错,谭宗三在研读完了能到手的全部洪兴泰材料后,自己也
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突发地从心底鼓起了一股极想做事的强烈愿望和抑制不住的
激情。忽然想把所有的围墙都刷成乳白色,或做成白色的木栅栏。把所有的窗帘都
换成白色的。在每一个窗台上都放上一盆郁金香。万年青。接骨木。他长时间凝视
自己的手。手掌心上的纹络。他想,自己的这只手上缺少了什么?缺那种一刀下去
流放自己“脏血”的悲壮?缺挥动棒褪向“柑锅”砸去的勇烈?缺把着帆索从旧镇
的小河道驶向大上海的辉煌?缺死的折磨和生的努力?缺那种即便被自己儿子遗弃
也绝不后悔、绝不低头认输的倔强?他摆脱不了的是什么?他一无所有的是什么?
是的。我还没有能真正做成一件事。我总在遵照别人的教导在规范自己。十岁……
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以至走近那五十二岁的大限前……我不愁吃不愁
穿不愁别人都愁的一切,我只要老老实实规范我自己就行了。对于我来说,命运只
不过是两个字:“听话”。特别是要听经家人的话。或者说是四个字:“遵照执行”。
特别是要遵照执行经家人的“指示”。但因此我还剩下什么?剩下一个不能活过五
十二岁去的身躯。和一双什么也不是的手。我不是男人。不是父亲。更不是丈夫。
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庄园主,同样也做不了真正意义上的奴才。我是什么?
我曾被一本好书激动过,也被一场出色的音乐会打动得噫吁嘘嘘。我曾为一位
优秀朋友的优秀而大声疾呼,也为一位不那么优秀的朋友突然画出一幅优秀的素描
或水彩而四处奔走。我急于去看一幢新发现的明朝老屋。在那个长满青苔的天井里
徘徊终日直至新月初上。我为一个熟人的百货公司新开业而衣冠楚楚。精心喷洒上
男土专用的香水。我能流畅地说出近三十年出产的所有的名牌汽车的性能。我知道
法式大菜和俄式大菜最根本的区别。我甚至能提前十天知道南京方面将发表谁为皖
南特别水利资源公会会长,提前半年得知上海芳达集团董事长女儿出嫁那天将穿法
国哪家公司提供的婚纱……
我为所有这一切激动。但我为自己的某一个想法激动过吗?如果这个想法完全
是我自己的,我一定会犹豫。一定会迟疑。一定会再三地追问自己,可能吗?还要
追问,他们(或她们)会怎么看待我这个想法?我看看墙上的挂钟,看看楼后的竹
林,看看西斜的太阳,看看新买回的那尊美人鱼雕像……看看我自己那双什么也不
是的双手……最后一定会这样想:还是算了吧,惹那些麻烦做啥?还是赶紧去参加
张医生家的小型聚会吧。听说张医生的小姨子从曼彻斯特回来了,带回来交关(许
多)拍得老好的照片……还带回来两瓶老好的“马芬尼酒”……
就是这样。
……
那天,黄克莹在谭宗三床上睡得从来没那么香甜过。从极度的熟睡中醒来时,
却发觉谭宗三早就醒了,一直睁大了眼睛,在灰蒙蒙的氤氲中看着几乎是半裸着的
自己,忙羞红了脸,用力推了他一把,窣窣地躲进另一条被子。谭宗三却像一条缠
人的鳗鱼似的,紧跟着“游”了过来,轻轻地从背后抱住她,轻轻地吻着她光裸着
的肩头,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黄克莹背过手去,轻轻搂住他头发蓬松的
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以后,我们之间应该不讲什么
对得起对不起……”谭宗三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兴奋起来,腾地一下坐起,却把
被子整个都拱翻了,把依然还没穿衣服的黄克莹一下都亮了出来。黄克莹啊地急叫
了一声,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前胸,并把全身蜷曲成一团,夹紧了双腿,一边急着
往被子底下钻,一边啐嗔道:“侬神经病?!疯疯癫癫的,把人统统亮出来……”
她这反应把谭宗三吓了一大跳,只得赶紧拉过被子,替她严严地盖上,并连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黄克莹说到“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你”。他想到,
何不趁此机会,劝黄克莹跟自己一起到盛桥去呢?两个人白手起家在盛桥做一番事。
苦,是他两。甜,也是他两。在那爿纱厂的后身租一个平房小院。隔着不高的砖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