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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列夫·托尔斯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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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玛丝洛娃的律师站起来辩护。他说话结结巴巴,显然有点胆怯。他没有否认玛丝洛娃参与盗窃钱财,只坚持她没有蓄意毒死斯梅里科夫,给他吃药粉只是为了让他睡觉。他想施展一下他的口才,就提纲挈领地讲了玛丝洛娃当年怎样受一个男人诱奸,那个男人至今逍遥法外,而她却不得不承受堕落的全部重担。但律师在心理学方面的分析并没有取得成功,因为人人听了都替他害臊。他谈到男人的粗暴残忍和女人的悲惨痛苦的时候,已经语无伦次,庭长有意帮他解围,就请他不要离题太远。

这个律师讲完后,副检察官又站起来,批驳第一个律师的话,为自己的遗传学论点辩护。他说,即使包奇科娃的父母身分不明,遗传学说的正确性也丝毫不受损害,因为遗传规律已为科学所充分证实,我们不仅能通过遗传推断犯罪,而且能通过犯罪推断遗传。至于另一位辩护人说,玛丝洛娃曾受一个凭空想象的(他用特别恶毒的口气说了“凭空想象的”几个字)引诱者的腐蚀,那么种种事实毋宁说,是她引诱了许许多多男人,使他们落在她的手里,成为无辜的牺牲品。他说完这话,得意扬扬地坐下。接着,法庭让被告们自己辩护。

叶菲米雅·包奇科娃一再说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事也没有参与,一口咬定一切罪行都是玛丝洛娃独自干的。西蒙只是反复说:

“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我没有罪,我是冤枉的。”

玛丝洛娃却什么话也没说。庭长对她说,她有权替自己辩护,她却象一头被包围的野兽,只抬起眼睛来对他望望,又望望其他人,接着垂下眼睛,放声痛哭起来。

“您怎么啦?”坐在聂赫留朵夫旁边的那个商人,听见聂赫留朵夫突然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问道。原来聂赫留朵夫正勉强忍住抽噎。

聂赫留朵夫还弄不清他目前的处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把强自克制的抽噎和夺眶而出的泪水看作神经脆弱的表现。为了掩饰,他戴上夹鼻眼镜,接着掏出手绢,擤了擤鼻涕。

他想到要是法庭里人人都知道他的罪行,他就会丢尽脸面。这种恐惧压倒了他的内心斗争,在这最初阶段,它比什么都强烈。

22 庭长做总结发言。聂赫留朵夫的内心活动

在被告们作了最后陈述,各有关方面对问题的提法商量了好一阵之后,所有的问题都确定了,庭长就做总结发言。

在叙述案情以前,他用亲切愉快的口吻向陪审员解释了好久,说什么抢劫就是抢劫,偷盗就是偷盗,从锁着的地方盗窃就是从锁着的地方盗窃,从没有锁着的地方盗窃就是从没有锁着的地方盗窃。他解释的时候,老是瞧瞧聂赫留朵夫,仿佛希望他领会这个重要关节,领会以后好向同事们解释。然后他认为陪审员们已充分理解这些道理,就开始解释另一个道理:致人于死的行为叫做谋杀,因此毒死也是一种谋杀。等他觉得这个道理也为陪审员们所理解了,就又向他们阐明:如果盗窃和谋杀同时发生,那么盗窃和谋杀就构成犯罪因素。

尽管他自己也很想快点脱身,因为瑞士女人已在那里等他,可是他做这工作已成习惯,一开讲怎么也收不住嘴,因此就向陪审员们详详细细解释,如果他们认为被告有罪,那就有权裁定他们有罪;如果他们认为被告无罪,那就有权裁定他们无罪,如果他们认为被告犯这一种罪而没有犯那一种罪,那就有权裁定他们犯这一种罪而没有犯那一种罪。接着他又向他们说明,他们虽享有这项权利,但必须合理使用。他还想向他们解释,如果他们对提出的问题作出肯定的回答,那就表示他们裁定问题中所提出的全部罪行;如果他们不同意提出的全部罪行,那就应该声明对不同意的地方持保留态度。这当儿,他看了看怀表,发现只差五分就三点钟了,于是决定立刻转入案情叙述。

“本案情况是这样的,”他开始讲,把辩护人、副检察官和证人们说过好几次的话重复了一遍。

庭长讲着话,两边法官都现出沉思的样子听着,偶尔看看表,觉得他的讲话很好,就是说照章办事,只是长了一点。副检察官也好,法庭上其他官员和在场的人也好,大家都有这样的感觉。最后,庭长结束了总结发言。

要说的话似乎都已说了。可是庭长怎么也不肯放弃他的发言权。他听着自己抑扬顿挫的声音,沾沾自喜,觉得还需要再说几句,强调一下陪审员所享权利的重要意义,指出他们行使这项权利必须慎重,不能滥用,因为他们已宣过誓,他们是社会的良心,陪审员议事室里的神圣秘密必须严加保守,等等,等等。

庭长一开始讲话,玛丝洛娃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仿佛怕听漏一个字。这样,聂赫留朵夫不用担心跟她的目光相遇,就一直看着她,他心里发生了一种常见的情况:心爱的人久别重逢,她的外貌由于这些年饱经风霜,变得使他吃惊,但接着透过外貌,她的本来面目逐渐恢复,聂赫留朵夫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举世无双的人的主要风貌。

聂赫留朵夫心里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况。

不错,尽管她身穿囚袍,身体发胖,胸部高耸,尽管她下巴放宽,额上和鬓角出现皱纹,眼睛浮肿,她确实就是卡秋莎,就是在复活节黎明时用她那双充满生之欢乐的热情眼睛,天真地从脚到头笑盈盈瞅着他这个心爱的人的卡秋莎。

“居然会有这样的巧遇!偏偏排在我陪审的庭上审讯,十年不见,偏偏在这里的被告席上看见她!这事将怎样收场啊?

但愿快一点,快一点收场!”

他心里产生了悔恨情绪,但他还不愿受它支配。他认为这是个偶然事件,不久就会过去,不会损害他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好象一只做了坏事的小狗,主人揪住它的颈背,把它的鼻子按在闯祸的地方。那小狗尖声狂叫,四脚抵住地面,身子往后退,想远远离开自己闯祸的地方,并且把它忘掉,但主人铁面无情,不肯罢休。聂赫留朵夫也感到他以前的行为多么卑劣,也感到主人那只强有力的手,但他还是不了解他所干的那件事的后果,也不承认他有一个支配他命运的主人。他还是不愿相信眼前这件事是他一手造成的。可是那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他,他感到无法脱身。他还在硬充好汉,若无其事地坐在第一排第二座上,习惯成自然地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随便摆弄着他的夹鼻眼镜。不过,在内心深处他已感到,不仅那个行为,而且他的整个闲散、放荡、残忍和自满的生活是多么残酷,卑鄙和恶劣。在以往的十二年里,有一块可怕的幕布一直遮住他的眼睛,使他看不见那件罪行和犯罪后所过的全部生活。如今这块幕布在飘动,他已经偶尔看到了幕布后面的景象。

23 陪审员们开会。他们争论玛丝洛娃的犯罪问题。陪审员们的答案。他们回到法庭。法官退庭讨论判决

庭长终于结束发言,洒脱地拿起问题表,交给走到他跟前的首席陪审员。陪审员纷纷起立,因为可以退庭而高兴,但又仿佛害臊似的,两手不知往哪儿搁,一个个走进议事室。等他们走进去一关上门,就有一个宪兵来到门口,从刀鞘里拔出军刀搁在肩上,在门外站住。法官们站起来,走出去。被告们也被带走了。

陪审员走进议事室,象原先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烟来吸。刚才在法庭里,他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多少都觉得自己的处境有点尴尬,自己的行为有点做作。但是一走进议事室开始吸烟,这种感觉就过去了。你们如释重负,在议事室里分头坐下,顿时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

“那姑娘没有罪,她是一时糊涂,”好心肠的商人说,“应该从宽发落才是。”

“这正是我们要讨论的,”首席陪审员说。“我们不能凭个人印象办事。”

“庭长的总结做得很好,”那个上校说。

“哼,太好了!我差一点听得睡着了。”

“要是玛丝洛娃没有同他们串通好,他们不可能知道有这么一笔钱。关键就在这里,”脸型象犹太人的店员说。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钱是她偷的咯?”一个陪审员问道。

“这话我说什么也不信,”好心肠的商人叫起来,“全部勾当都是那个红眼睛的女骗子干的。”

“他们都是一路货,”上校说。

“可是她说她没有踏进那个房门。”

“您太相信她了。我这辈子说什么也不会相信那个贱货的。”

“不过,您光是不相信她,也不解决问题,”店员说。

“钥匙在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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