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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妻子,就是你一个人第一次说我是疯子。你怎么不会想鞋子岂是永远不破的?就是拿到鞋匠那里,难保他不给挣裂了。早晚是破,我又何必费许多工夫?我自己带着脚去配鞋子,还配错了,可怨谁来?所以无论如何,我得自己穿上。至于另买的话,那笔款项还没上我的预算哪。”其实他的预算也和别人的两样,因为他用自己的钱从没记在帐本上。但他有一样好处,就是经理别人的或公共的款项,丝毫也不苟且。
孩子对于他的不乐另有一番想象。他发言道:“我知道了,今天是教员会,莫不是叔叔又和黄先生辩论了?”
“我何尝为辩论而生气?”他回过脸去向着妻子,“我只不高兴校长忽然在教员会里,提起要给我加薪俸。我每月一百块钱本自够用了,他说我什么办事认真,什么教导有方,所以要给我长薪水。然而这两件事是我的本务,何必再加四十元钱来奖励我?你说这校长岂不是太看不起我么?”说着把他脚下的破而新的皮鞋脱下,换了一双布鞋,然后同妻子到饭厅去。
他坐下对妻子说:“一个人所得的薪水,无论做的是什么事,应当量他的需要给才对。若是他得了他所需的,他就该尽其所能去做,不该再有什么奖励。用金钱奖励人是最下等的,想不到校长会用这方法来待遇我!”
妻子说:“不受就罢了,值得生那无益的气。我们有的是钱,正不必靠着那些束修。此后一百块定是不够你用的,因为此地离学校远了,风雨时节总得费些车钱。我看你从前的生活,所得的除书籍伙食以外,别的一点也不整置,弄得衣、帽、鞋、袜,一塌糊涂,自然这些应当都是妻子管的。好罢,以后你的薪水可以尽量用,其余需要的,我可以为你预备。”
丈夫用很惊异的眼睛望着她,回答说:“又来了,又来了!我说过一百块钱准够我和延禧的费用。既然辞掉学校给我加的,难道回头来领受你的‘补助费’不成?连你也看不起我了!”他带着气瞧了妻子一眼,拿起饭碗来狠狠地扒饭,扒得筷与碗相触的声音非常响亮。
妻子失笑了,说:“得啦,不要生气啦,我们不‘共产’就是了。你常要发你的共产议论,自己却没有丝毫地实行过,连你我的财产也要弄得界限分明,你简直是个个人主义者。”
“我决不是个人主义者,因为我要人帮助,也想帮助别人,这世间若有真正的个人主义者是不成的。人怎能自满到不求于人,又怎能自傲到不容人求?但那是两样的。你知道若是一个丈夫用自己的钱以外还要依赖他的妻子,别人要怎样评论他?你每用什么‘共产’、‘无政府’来激我,是的,我信无政府主义,然而我不能在这时候与你共产或与一切的人共产。我是在预备的时候呢,现在人们的毛病,就是预备的工夫既然短少,而又急于实行,那还成么?”他把碗放下,拿着一双筷子指东挥西,好象拿教鞭在讲坛上一样。因为他妻子自回来以后,常把欧战时的经济状况,大战后俄国的情形,和社会党共产党的情形告诉他,所以一提起,他又兴奋地继续他的演说:“我请问你,一件事情要知道它的好处容易,还是想法子把它做好了容易?谁不知道最近的许多社会政治的理想的好处呢?然而,要实现它岂是暴动所能成事?要知道私产和官吏是因为制度上的错误而成的一种思想习惯,一般人既习非成是,最好的是能使他们因理启悟,去非归是。我们生在现时,应当做这样的工夫,为将来的人预备。……”
妻子要把他的怒气移转了,教他不要想加薪的事,故意截着话流,说:“知就要行,还预备什么?”
“很好听!”他用筷子指着妻子说:“为什么要预备?说来倒很平常。凡事不预备而行的,虽得暂时成功,终要归于失败。纵使你一个人在这世界内能实行你的主张,你的力量还是有限,终不能敌过以非为是的群众。所以你第一步的预备,便是号召同志,使人起信,是不是?”
“是很有理。”妻子这样回答。
丈夫这才把筷子收回来,很高兴地继续地说:“你以为实行和预备是两样事么?现在的行,就是预备将来。好,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比喻。比如有所果园,只有你知道里头有一种果子,吃了于人有益。你若需要,当然可以进去受用,只因你的心很好,不愿自己享受,要劝大家一同去享受。可是那地方的人们因为风俗习惯迷信种种关系,不但不敢吃,并且不许人吃。因为他们以为人吃了那果子,便能使社会多灾多难,所以凡是吃那果子的人,都得受刑罚,在这情形之下,你要怎办?大家都不明白,你一进去,他们便不容你分说,重重地刑罚你,那时你还能不能享受里头的果子?同时他们会说,恐怕以后还有人进来偷果子,不如把这园门封锁了罢。这一封锁,所有的美果都在里头腐烂了。所以一个救护时世的人,在智慧方面当走在人们的前头;在行为方面,当为人们预备道路。这并不是知而不行,乃是等人人、至少要多数人都预备好,然后和他们同行。一幅完美的锦,并不是千纬一经所能成,也不能于一秒时间所能织就的。用这个就可以比方人间一切的造作,你要预备得有条有理,还要用相当的劳力,费相当的时间。你对于织造新社会的锦不要贪快,还不要生作者想,或生受用想。人间一切事物好象趋于一种公式,就是凡真作者在能创造使人民康乐的因,并不期望他能亲自受用他所成就的果,一个人倘要把他所知所信的强别人去知去信去行,这便是独裁独断,不是共和合作。……”
他越说越离题,把方才为加薪问题生气的事情完全消灭了。伶俐的妻子用别的话来阻止他再往下说。她拿起他的饭碗说:“好哥哥,你只顾说话,饭已凉到吃不得了!待我给你换些热的来罢。”
孩子早已吃饱了,只是不敢离座。梦鹿所说的他不懂,也没注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梦鹿说:“方才黄先生来找你呢。”
“是么,有甚事?”
“不知道呢!他没说中国话,问问婶婶便知道。”
妻子端过一碗热饭来,随对孩子说:“你吃完了,可以到院子去玩玩,等一会,也许你叔叔要领你出城散步去。”孩子得了令,一溜烟地跑了。
“方才黄先生来过么?”
“是的,他要请你到党部去帮忙。我已经告诉他说,恐怕你没有工夫。我知道你不喜欢跟市党部的人往来,所以这样说。”妻子这样回答。
“我并不是不喜欢同他们来往,不过他们老说要做这事,要做那事,到头来一点也不办。我早告诉他们,我今生唯一的事情,便是当小学教员,别的事情,我就不能兼顾了。”
“我也是这样说,你现在已是过劳了,再加上几点钟的工夫,就恐怕受不了,他随即要求我去,我说等你回来,再和你商量,我去好不好?”
他点头说:“那是你的事,有工夫去帮帮忙,也未尝不可。”
“那么,我就允许他了,下午你还和延禧出城去么?”
“不,今晚上还得到学校去。”
他吃完了,歇一会又到学校去了。
黄昏已到,站在楼头总不见灿烂的晚霞,只见凹凸而浓黑的云山映在玻璃窗上。志能正在楼上整理书报,程妈进来,报道:“卓先生在客厅等候着。”她随着下来。卓先生本坐在一张矮椅上,一看门钮动时,赶紧抢前几步,与她拉手。
志能说:“裴立,我告诉你好几次,我不能跟你,也不能再和你一同工作,以后别再来找我。”
“你时时都是这样说,只不过要想恐吓我罢了。我是钟鼓楼的家雀,这样的声音,已经听惯了。”
他们并肩坐在一张贵妃榻上。裴立问道:“他呢?”
“到学校去了。”
“好,正好,今晚上我们可以出去欢乐一会。你知道我们在不久要来一个大暴动么?我们所做的事,说不定过两三天后还有没有性命,且不管它,快乐一会是一会。快穿衣服去,我们就走。”
“裴立,我已经告诉过你好几次了。我们从前为社会为个人的计划,我想都是很笨,很没理由,还是打消了罢。”
“呀,你又来哄我!”
“不,我并不哄你,我将尽我这生爱敬你,同时我要忏悔从前对于他一切的误解,以致做出许多对不起他和你的事。”她的眼睛一红,珠泪象要滴出来。
卓先生失惊道:“然则你把一切的事都告诉他了?”
“不,你想那事是一个妻子应当对她的丈夫说的么?如能避免掉,我永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