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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船中只有她是悲哀的。客人中,很有几个走来安慰她,其中一位朱老先生更是殷勤。他问了云姑一席话,很怜悯她,教她上岸后就在自己家里歇息,慢慢地寻找她的儿子。
慈善事业只合淡泊的老人家来办的,年少的人办这事,多是为自己的愉快,或是为人间的名誉恭敬。朱老先生很诚恳地带着老婆子回到家中,见了妻子,把情由说了一番。妻子也很仁惠,忙给她安排屋子,凡生活上一切的供养都为她预备了。
朱老先生用尽方法替她找儿子,总是没有消息。云姑觉得住在别人家里有点不好意思。但现在她又回去不成了。一个老妇人,怎样营独立的生活!从前还有一个媳妇将养她,现在媳妇也没有了。晚景朦胧,的确可怕、可伤。她青年时又很要强、很独断,不肯依赖人,可是现在老了。两位老主人也乐得她住在家里,故多用方法使她不想。
人生总有多少难言之隐,而老年的人更甚。她虽不惯居住城市,而心常在城市。她想到城市来见见她儿子的面是她生活中最要紧的事体。这缘故,不说她媳妇不知道,连她儿子也不知道。她隐秘这事,似乎比什么事都严密。流离的人既不能满足外面的生活,而内心的隐情又时时如毒蛇围绕着她。老人的心还和青年人一样,不是离死境不远的。她被思维的毒蛇咬伤了。
朱老先生对于道旁人都是一样爱惜,自然给她张罗医药,但世间还没有药能够医治想病。他没有法子,只求云姑把心事说出,或者能得一点医治的把握。女人有话总不轻易说出来的。她知道说出来未必有益,至终不肯吐露丝毫。
一天,一天,很容易过,急他人之急的朱老先生也急得一天厉害过一天。还是朱老太太聪明,把老先生提醒了说:“你不是说她从沧海来的呢?四妹夫也是沧海姓金的,也许他们是同族,怎不向他打听一下?”
老先生说:“据你四妹夫说沧海全村都是姓金的,而且出门的很多,未必他们就是近亲;若是远族,那又有什么用处?我也曾问过她认识思敬不认识,她说村里并没有这个人。思敬在此地四十多年,总没回去过;在理,他也未必认识她。”
老太太说:“女人要记男子的名字是很难的。在村里叫的都是什么‘牛哥’、‘猪郎’,一出来,把名字改了,叫人怎能认得?女人的名字在男子心中总好记一点,若是沧海不大,四妹夫不能不认识她。看她现在也六十多岁了;在四妹夫来时,她至少也在二十五六岁左右。你说是不是?不如你试到他那里打听一下。”
他们商量妥当,要到思敬那里去打听这老妇人的来历。思敬与朱老先生虽是连襟,却很少往来。因为朱老太太的四妹很早死,只留下一个儿子砺生。亲戚家中既没有女人,除年节的遗赠以外,是不常往来的。思敬的心情很坦荡,有时也诙谐,自妻死后,便将事业交给那年轻的儿子,自己在市外盖了一所别庄,名做沧海小浪仙馆,在那里已经住过十四五年了。白手起家的人,象他这样知足,会享清福的很少。
小浪仙馆是藏在万竹参差里。一湾流水围绕林外,俨然是个小洲,需过小桥方能达到馆里。朱老先生顺着小桥过去。小林中养着三四只鹿,看见人在道上走,都抢着跑来。深秋的昆虫,在竹林里也不少,所以这小浪仙馆都满了虫声、鹿迹。朱老先生不常来,一见这所好园林,就和拜见了主人一样。在那里盘桓了多时。
思敬的别庄并非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只是几间覆茅的小屋。屋里也没有什么希世的珍宝,只是几架破书,几卷残画。老先生进来时,精神怡悦的思敬已笑着出来迎接。
“襟兄少会呀!你在城市总不轻易到来,今日是什么兴头使你老人家光临?”
朱老先生说:“自然,‘没事就不登三宝殿’,我来特要向你打听一件事。但是你在这里很久没回去,不一定就能知道。”
思敬问:“是我家乡的事么?”
“是,我总没告诉你我这夏天从香港回来,我们的船在水程。上救济了几十个人。”
“我已知道了,因为砺生告诉我。我还教他到府上请安去。”
老先生诧异说:“但是砺生不曾到我那里。”
“他一向就没去请安么?这孩子越学越不懂事了!”
“不,他是很忙的,不要怪他。我要给你说一件事:我在船上带了一个老婆子。……”
诙谐的思敬狂笑,拦着说:“想不到你老人家的心总不会老!”
老先生也笑了说:“你还没听我说完哪。这老婆子已六十多岁了,她是为找儿子来的。不幸找不着,带着媳妇要回去。风浪把船打破,连她的媳妇也打丢了。我见她很零丁,就带她回家里暂住。她自己说是从沧海来的。这几个月中,我们夫妇为她很担心,想她自己一个人再去又没依靠的人;在这里,又找不着儿子,自己也急出病来了。问她的家世,她总说得含含糊糊,所以特地来请教。”
“我又不是沧海的乡正,不一定就能认识她。但六十左右的人,多少我还认识几个。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做云姑。”
思敬注意起来了。他问:“是嫁给日腾的云姑么?我认得一位日腾嫂小名叫云姑,但她不致有个儿子到这里来,使我不知道。”
“她一向就没说起她是日腾嫂,但她儿子名叫成仁,是她亲自对我说的。”
“是呀,日腾嫂的儿子叫阿仁是不错的。这,我得去见见她才能知道。”
这回思敬倒比朱老先生忙起来了。谈不到十分钟,他便催着老先生一同进城去。
一到门,朱老先生对他说:“你且在书房候着,待我先进去告诉她。”他跑进去,老太太正陪着云姑在床沿坐着。老先生对她说:“你的妹夫来了。这是很凑巧的,他说认识她。”他又向云姑说:“你说不认得思敬,思敬倒认得你呢。他已经来了,待一回,就要进来看你。”
老婆子始终还是说不认识思敬。等他进来,问她:“你可是日腾嫂?”她才惊讶起来。怔怔地望着这位灰白眉发的老人。半晌才问:“你是不是日辉叔?”
“可不是!”老人家的白眉望上动了几下。
云姑的精神这回好象比没病时还健壮。她坐起来,两只眼睛凝望着老人,摇摇头叹说:“呀,老了!”
思敬笑说:“老么?我还想活三十年哪。没想到此生还能在这里见你!”
云姑的老泪流下来,说:“谁想得到?你出门后总没有信。若是我知道你在这里,仁儿就不致于丢了。”
朱老先生夫妇们眼对眼在那里猜哑谜,正不晓得他们是怎么一回事。思敬坐下,对他们说:“想你们二位要很诧异我们的事。我们都是亲戚,年纪都不小了,少年时事,说说也无妨。云姑是我一生最喜欢、最敬重的。她的丈夫是我同族的哥哥,可是她比我少五岁。她嫁后不过一年,就守了寡——守着一个遗腹子。我于她未嫁时就认得她的,我们常在一处。自她嫁后,我也常到她家里。”
“我们住的地方只隔一条小巷,我出入总要由她门口经过。自她寡后,心性变得很浮躁,喜怒又无常,我就不常去了。”
“世间凑巧的事很多!阿仁长了五六岁,偏是很象我。”
朱老先生截住说:“那么,她说在此地见过成仁,在摩托车上的定是砺生了。”
“你见过砺生么?砺生不认识你,见着也未必理会。”他向着云姑说了这话,又转过来对着老先生,“我且说村里的人很没知识,又很爱说人闲话;我又是弱房的孤儿,族中人总想找机会来欺负我。因为阿仁,几个坏子弟常来勒索我,一不依,就要我见官去,说我‘盗嫂’,破寡妇的贞节。我为两方的安全,带了些少金钱,就跑到这里来。其实我并不是个商人,赶巧又能在这里成家立业。但我终不敢回去,恐怕人家又来欺负我。”
“好了,你既然来到,也可以不用回去。我先给你预备住处,再想法子找成仁。”
思敬并不多谈什么话,只让云姑歇下,同着朱老先生出外厅去了。
当下思敬要把云姑接到别庄里,朱老先生因为他们是同族的嫂叔,当然不敢强留。云姑虽很喜欢,可躺病在床,一时不能移动,只得暂时留在朱家。
在床上的老病人,忽然给她见着少年时所恋、心中常想而不能说的爱人,已是无上的药饵足能治好她。此刻她的眉也不绉了。旁边人总不知她心里有多少愉快,只能从她面部的变动测验一点。
她躺着翻开她心史最有趣的一页。
记得她丈夫死时,她不过是二十岁,虽有了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