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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宫殿里快要更换摇铃的主宰了。
“是修筑宫殿的… … 乌拉们在唱吗?”桑结甲措脸色阴沉地问。他不喜欢使用乌拉这个词,倒不仅仅因为它来自突厥语,还在于它赤裸裸的词意是人身差役、强迫劳动。尤其用在被征来修建圣宫的人的身上,不大符合于群众对领袖的自觉拥戴和对佛的无比虔敬。但他还是使用了。
“是的。”侍者轻声回答,“山坡太陡,石头很难运上来,小块的,山羊驮;大块的,用人背。唱唱歌能减轻劳累― 伟大的五世是这样说过的。”
“这我知道。”桑结的语气里并没有责备他多嘴的意思。
“如果您怕吵闹了佛爷,我去通知他们,不准再唱了。”
桑结甲措摇了摇头。他不能这样做。自从三十七年前的三月初五,这个巨大的工程动工以来,一直就这样存在着不可抑止的喧哗声。五世是从未禁止过的。今天突然禁止人们歌唱,会不会间接地泄露出达赖的病情?但那歌词的内容,又使他感到不快。他沉思了片刻,提起竹尖笔,蘸着浓黑的墨汁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起来:
我们这伙砌墙的人,
全都像老虎一样健壮。
砌出来的石墙啊,
也像虎身上的花纹一样漂亮。
写罢,交给侍者,嘱咐说:“宣谕他们,五世佛爷教他们唱这首歌。”
侍者接在双手上,退了出去。在楼梯转弯的亮处,他看了一遍,并不觉得惊奇,因为他早就熟知桑结甲措是二个学识渊博、才思敏捷的人。使他不大理解的是为什么要隐瞒达赖的病情,使大家不能分担这雪山压胸一般的忧愁。
这位侍者名叫盖丹,意思是“有福分”。是的,他自己也常以这种难得的福分而激动不已。在宽阔的藏区,有多少人一步一磕头地磕到拉萨,却连达赖的影子也难望到;而他,却能够像佛像案前的酥油灯一样,日夜伫立在达赖的近旁。
工地上响起了新词新歌,那声音空前地激昂雄壮。人们遥望着白宫①(① 白宫:布达拉宫刷成白色的部分。当时已经建成。
) 上达赖五世的卧室,有的竟流下了热泪。他们不认识文字,没学过经典,他们坚信达赖赐唱的歌就是佛经,不要说能唱它的人,就连能听见它的人也会逢凶化吉,幸福无涯。
此刻,达赖突然清醒了,而且竟然不太费力地坐了起来。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一下就看到了半跪在身边的桑结甲措,目光中除了慈祥还是慈祥。桑结甲措高兴地扶住他,又有些恐惧,他担心这是佛灯在熄灭前的一亮。
“有别人在吗?”五世低声问。
“没有,连盖丹也不在。”桑结完全会意地回答,“您…… 指教吧…… ”桑结双手合十,几颗泪珠滴到了自己的手上。
“我想最后一次听听你对蒙古人的看法。”五世又补充道,“你要说真心话,说从来不曾说过的话。”
“是。”桑结似乎未加思索就说了下去:“需要时请他们进来,不需要时请他们出去。他们在这里呆得太久了。元朝就不必说了,这四十多年,他们的影子,不,他们的靴底和马蹄,就没有离开过咱们的土地。什么却图汗的儿子,什么固始汗、达延汗,如今又是达赖汗,一直统操着卫藏的大权。我们有达赖,有班禅,还有第巴,要汗王做什么?”他激动起来,硬咽了。
五世微微地点点头,又微微地摇摇头,说:“事情不那么简单,关于我们和蒙古人的关系,我看你有必要重温一下历史… … ”五世眼望着长空,似乎那就是一张大事年表。
“长期以来,在皇帝的管辖下,各个教派都很安定,各个地方都没有发生过战乱,人民生活过得也比以前好。我们和蒙古人也相处得不错…… 可是后来…… ”五世依然望着天空,话里充满了向往和感叹,同时包含着对目前形势的担心和苦恼。
盖丹报门而进,说:“敏珠林寺郎色喇嘛求见。”盖丹已经隐约地听到了五世说话的声音,知道佛爷又从昏迷中醒来,就没有拒绝为郎色通报。再说,除了有极为特殊的情况之外,敏珠林的信使是五世最喜欢接见的。
郎色喇嘛弯着腰走了进来,五十多岁的年纪有着青年人的仪态。由于山南地区地势较低,山清水秀,十分宜人,敏珠林又是红教主寺,所以郎色的脸色几乎和他的裂装一样红艳。郎色向五世敬献了哈达,致了颂词,呈上了敏珠活佛的书信。五世边拆着黑紫色的封漆,边问:“敏珠活佛他好吗?〃
“好,好。只是很想念您——伟大的五世。”
五世打开信纸,上面只写着一首诗:
面前的稚鲁藏布日夜东去,
像蓝色的玉液那般美丽。
假若林中能落下一座大桥,
我去朝拜您像掐念珠一样容易。
下面照例是他游龙般的签名。
五世苦笑了,他清醒地知道,他和这位多年来书信往还、诗词唱和的密友,快要分手了。他虽然感到心情沉重,体力不支,但也不能让郎色空手而回。于是闭起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桑结,我念你写,和他一首。”
“是。”桑结回答着,拿起了纸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当他看到五世那双无力地下垂着的双手时,又把话咽了回去。五世一字一句地缓缓地念着,声音是颤抖的:
珍珠般的字句出自密友的书信,
百灵般的声音来自故乡的山林。
雪山和狮子终究是会分开的,
请到菩提树下寻找我的梦魂。
五世在上面签了名。郎色将和诗捧在手中,往头顶上按了按,揣在怀里,后退着辞别。桑结一扬手,说:“转告敏珠活佛放心,上尊近日贵体稍有不适,过两天就会好的。”郎色应允着走了。盖丹也跟了出去。
“请您休息一会儿吧。”桑结恳求着,想扶病人躺下。“不,不用,我永远休息的日子就要到了。”五世推开他,“让我来给你讲讲蒙古人和达赖喇嘛的关系吧。”
垂危的五世费力地说了下去:“明朝万历四年,蒙古土默特部落①(① 土默特部落:此处指归化土默特部,在今呼和浩特至包头一带黄河流域的土默川平原。) 的领袖俺答汗― 就是被皇帝封为顺义王的那一位,从青海写信给三世达赖索南嘉措,约他去会面。俺答汗有3 万兵马,又信奉黄教,不去见他是不好的。第二年的冬天,14 岁的索南嘉措从哲蚌寺动身,下一年的五月才到达青海。他们各自把自己比做当年的忽必烈和八思巴。俺达汗给索南嘉措上了尊号,叫‘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达赖喇嘛’①(① 圣识一切:意为超出世间,通晓一切佛学知识。瓦齐尔达喇是梵文,执金刚的意思。达赖是蒙文,海的意思,喇嘛是藏文,上人的意思。) ,这就是达赖名号的由来和开端。在他以前的达赖一世——宗喀巴的弟子根敦主,达赖二世——根敦主的弟子根敦嘉措,都是后来追认的。”五世津津有味地说着,似乎完全忘记了桑结早已具有了这些常识性的知识。人老了是爱说重复话的,他也许同样地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即使意识到了,他认为今天的重复也仍然是必要的。何况桑结静静地听着,没有显露丝毫的不耐烦。
“三世年轻有为,不辞辛劳,一心发展黄教,致力于搞好和皇帝、和蒙古人的关系。他随俺答汗到了土默特;在张掖时派人向皇帝朝了贡,给首相张居正写过信;在青海修了塔尔寺;到康区建了理塘寺。俺答汗去世以后,应约去参加了葬礼,随后又应召晋京,在途中圆寂。那是万历十六年三月的事情。”五世停了一下,尽力放大了声音:“下面你要注意,三世的转世在哪里呢?就在蒙古。达赖四世是谁呢?就是蒙古人俺答汗的曾孙——云丹嘉措。他是怎样入藏的呢?是蒙古军队护送来的。佛教的带子、把藏、蒙两个民族更紧地拴在了一起。”五世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说:“明朝末年,我们在拉萨的黄教集团,面临着三而威胁。北面是信奉黑帽派的青海的却图汗,东面是信奉苯教的甘孜的白利土司顿月多吉,西面是支持红帽派的日喀则的第悉藏巴政权。当时,一些黄教大寺的首脑,就借请固始汗的大兵来扫荡敌手。我虽然是在蒙古人的监护下长大的,但我是不同意这样做的。应当劝说固始汗回去,避免让众生流血,而且更能提高我们的威望。但是已经晚了,固始汗在六年中把上述的三方都灭了…… ”
五世的额头上冒出了虚汗,他那不习惯于戴帽子的秃顶散发着蒸气。又大又圆的眼睛无神了。痛惜的心情,垂危的病情,加上长时间的谈话,使他虚弱得几乎难以支持了。这回不用桑结来劝扶,他自己就倒卧下去了,但头脑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