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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足起来卷上帘子,卧看朝阳从树梢上来,一片一片的彩霞,鲛绡一般的舒卷。横在窗
前的湖水,倦而不流,也似浓睡初醒,惺忪的眼波中,含漾着余梦……
正恹然的看着,医生已推门进来。看护抱着一大束花,和一本书,随在后面。大家向他
微笑,医生近前来摸了摸他的前额,问他作了什么辛苦的事,他忸怩的将雨夜游湖的事告诉
了。医生看着他笑了一笑,又在空中环视了一周,便点头出去。
这时看护已将花插在瓶里,捧来供在他的床前,接过那张片子来,是孝起写的:
着你,愿你在院不久。附上《饮水词》一卷,供你消遣。
我已告诉医生了,你全愈时给我们一信,大家到院接你!
他重新卧下,拿起书来,且不看着,只对着这无数浓红的花瓣出神。
花香中,他看着淡绿色的墙壁,白漆的床几,一室很简单洁净。太阳慢慢的移过窗棂。
他微微觉暖,放下书,掀开一层毡子,坐了起来,用铅笔在一张明片上写几个字:
妹鉴:
长信,身心均安好,勿挂。哥草
按了铃交给了看护,从此无言偃卧,至于夜间。
夜中热度又高,看护听见他呜咽呓语。进去一看,只见他头垂在枕旁梦中泪流满面;唤
醒了问时,他只强笑不语,那茫然的眼光,烧红的双脸,都看出他昏热非常。看护默然的退
了出去,同医生进来,装了冰袋,放在他额前,他脑冷心热,昏然的失了知觉。
三天的模糊昏热之中,他却一灵不昧。他知道境由心生,便闭了目只当是母亲时时刻刻
坐在他的床前,一念牢牢的噙住,到了第四天的早晨,他才完全的清醒了。
只觉得同隔世一般,床前堆满了花和信——看护欣然的告诉他,这几天之中他的朋友们
怎样不断的探问,他自己怎样的昏沉,如今可是大好了!他也十分喜悦,探身拨了拨几上重
叠的信封,忽然中间一行瘦棱棱的字,触了他的眼帘,连忙拿起拆开一看:
星如兄:
院。当下即从镇上赶来,正在你热极之时,看护拒我入见。再三婉商,只从门隙中看你
一眼。你睡容清减,而迷惘之中,神气尚完。出院时一路嗟叹,山上走了半天,摘得野花一
束,和你床前的浓艳的玫瑰及清丽的菊花,自然比不起;但的确是我自己秋风中辛苦寻来的,
愿他代我伴你慰你,看着你早早复原,切祝康健!钟梧
他呆呆的拿着这一张纸,得了永久的胜利似的,簌簌的落下泪来。
晚上临睡之前,他忽然悄然的对看护说,“推我的床到窗前去罢;也不要放下帘子来,
我要看一看星辰。”看护笑着依从了他。
病中的心情,本是易感的,他今夜对于天上万静中滴滴的光明,更不能不恋慕赞美。“假
如地上没有花朵,天上没有星辰,人类更不知寂寞到什么地步!”他两手交握着放在额上,
从头思索。太空穆然,众星知道这青年人要在这末一夜的印证,完成了他永久的哲学,都无
声的端凝的扬光跃彩……四面繁花的温香,暗中围拂着,他参禅似的,肃然的过了一夜。
出乎意外的,医生告诉他,明天早上便可出院了,他的朋友们预备了一个茶会,却要在
今夜来接的。他点首无语,“原该转身出去迎接世界了,而这光明肃静的光阴,何其太短!”
这天的下午,他起来将四面的窗帘都放下了,只留下面湖的一扇,要看晚霞。取出一卷
纸,一管笔,拉过椅子来,便坐在窗前。
钟梧兄:
一封书,何至使我如此。然而你的哲学,震撼了我的信仰,读信之下,我进退无依。我
本是一个富于悲观思想的人,也曾从厌世主义里,打过转身。近两三年来,才仿佛认出了人
生之真意义。无端你的几百字飞来,语语投入我怀疑的心坎。感谢上帝!我以雨中之一走,
病中的七日,重重的证实了我原来的与你相反的主义。现在的我,已是旷劫功圆,光灭心死!
钟梧兄!待我来与你细细分剖。
我接到你的信,反复沉思了三日,第三日之夜,我无目的的冒雨出走。当时只为寸心如
焚,要略略的解除躯壳上的苦痛,不想大自然竟轻轻的从月光中逗露我以造化的爱育!——
沉黑的雨中,我上了亭子,我猛望见对岸的一灵不灭的灯光,我如受棒喝!让我来告诉这灯
光的历史罢:湖岸上一个人家,只有母亲和儿子。一夜母亲暴病,这儿子半夜渡湖去请医士,
昏黑中竟坠水不返。悲痛欲绝的垂危的母亲,在病榻上立下誓愿,愿世世代代,自那时起,
夜夜在她窗口点着一盏灯,指示她儿子以隔潮的归路。不论她的儿子以灵魂,或肉体归来,
这一盏灯是永永临照的,——这故事已过百年了,我也是一夜游湖,无意中听友人谈到的。
这儿子的形骸已沉泥土,母亲的骨髓也已化灰尘;谁知这一盏百年来长明不熄的爱的灯光,
竟救了那夜那时,立近悬崖已将坠落的我!
自此起此心定住,又猛觉到一身所在的亭子,也是友谊的爱的纪念建筑——这故事你已
知道,我不赘述——这茫茫的世界上,竟随处留下了爱的痕迹!自此我如沉下酒池,如跃入
气海,如由死入生,又如由生入死。
中夜以后,光景愈奇妙,苦雨之后,忽然明月满天,造物者真切的在我面前,展开了一
幅万全的“宇宙的爱”的图画,那夜的湖山,清极,秀极,灿烂极,庄严极,造物者怎知我
正在歧路徘徊,特用慧力来导引,使我印证,使我妙悟?因着金字塔,而承认埃及王,因着
万里长城,而追思秦皇帝。对于未曾目睹的和我们一般的人物,以他们的工作的来印证,尚
且深信不疑地赞美了他们的丰功伟烈;何况这清极,秀极,灿烂极,庄严极的宇宙,横在眼
前,量我们怎敢说天地是盲触的,没有丝毫造物的意旨?
我游泛于自然的爱里,月明下一片湖山,只我一人管领,我几疑是已羽化登仙。直等到
云积雨来,才又从沉黑中归去,归途中恍惚如梦。感谢上帝!这一瞥的光明,已抵我九年面
壁!
我还不自足,拚却七日读书的光阴,来到此痛苦呻吟的世界里,孝起知我为潜心思索而
来,他在送我到此的临行之前,珍重的握我的手说:“愿你有大定力!医院中往往使人生烦
恼,因为目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呻吟痛苦。”钟梧兄!岂知此中更见出人类的爱!不提
起人类便罢,提起人类,使我感泣!如你所说,我是生活美满完全的人,不知人情甘苦。我
为着这一层更自十分歉愧,觉得有情溢乎词的苦楚,因为我没有痛苦的经验。慰安你,或评
驳你,都不能使你心服。然而即是你的经验,你所谓的二十三年的苦日子,也不能证明人类
是不爱的!
先从宇宙说起罢,你说,“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然而为何宇宙一切生存的事物,经过
最不幸最痛苦的历史,不死灭尽绝?天地盲触为何生山川?太空盲触为何生日月星辰?大气
盲触为何在天生雨雪云霞,在地生林木花草?无数盲触之中,却怎生流转得这般庄严璀璨?
依你说为“盲触”,不如依我说为“化育”。科学家枯冷的定义,只知地层如何生成,星辰如
何运转,霜露如何凝结,植物如何开花,如何结果。科学家只知其所当然,而诗人,哲士,
宗教家,小孩子,却知其所以然!世界是一串火车,科学家是车上的司机,他只知只顾如何
运使机力,载着一切众生,向无限的前途飞走。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如同乘客,
虽不知如何使这庞然大物不住的前进,而在他们怡然对坐之中,却透彻的了解他们的来途和
去路。科学家说了枯冷的定义,便默退拱立;这时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含笑向前,
合掌叩拜,欢喜赞叹的说:“这一切只为着‘爱’!”
惭愧我没有什么精深的理解,来燃起你的死灰,我只追根溯源,从我入世的第一步着想,
就已点着了熊熊的心灵之火!病中昏沉三日,觉得母亲无一刻离我身旁,不绝的爱丝缠绕之
中,钟梧兄,就是从此夜深深的承认了世界是爱的,宇宙是大公的,因为无论何人,都有一
个深悬极爱他的母亲。
我的环境和你的不同,说别的你或不懂,而童年的母爱的经验,你的却和我的一般。自
此推想,你就可了解了世界。茫茫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