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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三年八月四日,津浦道中。通 讯 四
小朋友:
好容易到了临城站,我走出车外。只看见一大队兵,打着红旗,上面写着“……第二
营……”又放炮仗,又吹喇叭;此外站外只是远山田垄,更没有什么。我很失望,我竟不曾
看见一个穿夜行衣服,带镖背剑,来去如飞的人。
自此以南,浮云蔽日。轨道旁时有小湫。也有小孩子,在水里洗澡游戏。更有小女孩,
戴着大红花,坐在水边树底作活计,那低头穿线的情景,煞是温柔可爱。
过南宿州至蚌埠,轨道两旁,雨水成湖。湖上时有小舟来往。无际的微波,映着落日,
那景物美到不可描画。——自此人民的口音,渐渐的改了,我也渐渐的觉得心怯,也不知道
为什么。
过金陵正是夜间,上下车之顷,只见隔江灯火灿然。我只想象着城内的秦淮莫愁,而我
所能看见的,只是长桥下微击船舷的黄波浪。
五日绝早过苏州。两夜失眠,烦困已极,而窗外风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我悠然如
醉。江水伸入田垄,远远几架水车,一簇一簇的茅亭农舍,树围水绕,自成一村。水漾轻波,
树枝低亚。当几个农妇挑着担儿,荷着锄儿,从那边走过之时,真不知是诗是画!
有时远见大江,江帆点点,在晓日之下,清极秀极。我素喜北方风物,至此也不得不倾
倒于江南之雅澹温柔。
晨七时半到了上海,又有小孩子来接,一声“姑姑”,予我以无限的欢喜。——到此已
经四五天了,休息之后,俗事又忙个不了。今夜夜凉如水,灯下只有我自己。在此静夜极难
得,许多姊妹兄弟,知道我来,多在夜间来找我乘凉闲话。
我三次拿起笔来,都因门环响中止,凭阑下视,又是哥哥姊妹来看望我的。我慰悦而又
惆怅,因为三次延搁了我所乐意写的通讯。
这只是沿途的经历,感想还多,不愿在忙中写过,以后再说。夜深了,容我说晚安罢!
冰 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九日,上海。通 讯 五
小朋友:
早晨五时起来,趁着人静,我清明在躬之时,来写几个字。
这次过蚌埠,有母女二人上车,茶房直引她们到我屋里来。她们带着好几个提篮,内中
一个满圈着小鸡。那时车中热极,小鸡都纷纷的伸出头来喘气,那个女儿不住的又将它们按
下去。她手脚匆忙,好似弹琴一般。那女儿二十上下年纪,穿着一套麻纱的衣服,一脸的麻
子,又满扑着粉,头上手上戴满了簪子,耳珥,戒指,镯子之类,说话时善能作态。
我那时也不知是因为天热,心中烦躁,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只觉得那女孩儿太不可爱。
我没有同她招呼,只望着窗外,一回头正见她们谈着话,那女孩儿不住撒娇撒痴的要汤要水;
她母亲穿一套青色香云纱的衣服,五十岁上下,面目蔼然,和她谈话的态度,又似爱怜,又
似斥责。我旁观忽然心里难过,趁有她们在屋,便走了出去——小朋友!我想起我的母亲,
不觉凭在甬道的窗边,临风偷洒了几点酸泪。
请容我倾吐,我信世界上只有你们不笑话我!我自从去年得有远行的消息以后,我背着
母亲,天天数着日子。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了,我也渐渐的瘦了。大人们常常安慰我说:
“不要紧的,这是好事!”我何尝不知道是好事?叫我说起来,恐怕比他们说的还动听。
然而我终竟是个弱者,弱者中最弱的一个。我时常暗恨我自己!临行之前,到姨母家里去,
姨母一面张罗我就坐吃茶,一面笑问:“你走了,舍得母亲么?”
我也从容的笑说:“那没有什么,日子又短,那边还有人照应。”——等到姨母出去,小
表妹忽然走到我面前,两手按在我的膝上,仰着脸说:“姊姊,是么?你真舍得母亲么?”
我那时忽然禁制不住,看着她那智慧诚挚的脸,眼泪直奔涌了出来。我好似要堕下深崖,求
她牵援一般。我紧握着她的小手,低声说:“不瞒你说,妹妹,我舍不得母亲,舍不得一切
亲爱的人!”
小朋友!大人们真是可钦羡的,他们的眼泪是轻易不落下来的;他们又勇敢,又大方。
在我极难过的时候,我的父亲母亲,还能从容不迫的劝我。虽不知背地里如何,那时总算体
恤、坚忍,我感激至于无地!
我虽是弱者,我还有我自己的傲岸,我还不肯在不相干的大人前,披露我的弱点。行前
和一切师长朋友的谈话,总是喜笑着说的。我不愿以我的至情,来受他们的讥笑。然而我却
愿以此在上帝和小朋友面前乞得几点神圣的同情的眼泪!
窗外是斜风细雨,写到这时,我已经把持不住。同情的小朋友,再谈罢!冰 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二日,上海。通 讯 六
小朋友:
你们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了可爱的海棠叶形的祖国,在太平洋舟中了。我今日心厌
凄恋的言词,再不说什么话,来撩乱你们简单的意绪。
小朋友,我有一个建议:“儿童世界”栏,是为儿童辟的,原当是儿童写给儿童看的。
我们正不妨得寸进寸、得尺进尺的,竭力占领这方土地。有什么可喜乐的事情,不妨说出来,
让天下小孩子一同笑笑;有什么可悲哀的事情,也不妨说出来,让天下小孩子陪着哭哭。只
管坦然公然的,大人前无须畏缩。——小朋友,这是我们积蓄的秘密,容我们低声匿笑的说
罢!大人的思想,竟是极高深奥妙的,不是我们所能以测度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是非,
往往和我们的颠倒。往往我们所以为刺心刻骨的,他们却雍容谈笑的不理;我们所以为是渺
小无关的,他们却以为是惊天动地的事功。比如说罢,开炮打仗,死了伤了几万几千的人,
血肉模糊的卧在地上。我们不必看见,只要听人说了,就要心悸,夜里要睡不着,或是说呓
语的;他们却不但不在意,而且很喜欢操纵这些事。又如我们觉得老大的中国,不拘谁做总
统,只要他老老实实,治抚得大家平平安安的,不妨碍我们的游戏,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而
大人们却奔走辛苦的谈论这件事,他举他,他推他,乱个不了,比我们玩耍时举“小人王”
还难。总而言之,他们的事,我们不敢管,也不会管;我们的事,他们竟是不屑管。所以我
们大可畅胆的谈谈笑笑,不必怕他们笑话。——我的话完了,请小朋友拍手赞成!
我这一方面呢,除了一星期后,或者能从日本寄回信来之外,往后两个月中,因为道远
信件迟滞的关系,恐怕不能有什么消息。秋风渐凉,最宜书写,望你们努力!
在上海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事要报告给你们,可惜我太忙,大约要留着在船上,对着大海,
慢慢的写。请等待着。
小朋友!明天午后,真个别离了!愿上帝无私照临的爱光,永远包围着我们,永远温慰
着我们。
别了,别了,最后的一句话,愿大家努力做个·好·孩·子!
冰 心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六日,上海。
读者》,北新书局1926年5月初版。)惆怅
当岸上灯光, 水上星光,
无声地遥遥相照。苍茫里, 倚着高栏,
只听见微击船舷的波浪。我的心
是如何的惆怅——无着! 来安慰病中的我,絮絮地温人的爱语——几次醒来,
药杯儿自不在手里。海风压衾, 明灯依然,我的心
是如何的惆怅——无着!
循着栏杆来去,——群中的欢笑,
掩不过静里的悲哀!“我在海的怀抱中了,
母亲何处?”天高极, 海深极,月清极, 人静极,空泛的宇宙里,我的心
是如何的惆怅——无着!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五日
散文集《闲情》。)纸船——寄母亲
我从不肯妄弃了一张纸, 总是留着——留着,
叠成一只一只很小的船儿, 从舟上抛下在海里。
有的被海浪打湿,沾在船头上。
我仍是不灰心的每天的叠着, 总希望有一只能流到我要它到的地方去。
不要惊讶它无端入梦。
这是你至爱的女儿含着泪叠的, 万水千山,求它载着她的爱和悲哀归去。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太平洋舟中。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3年10月4日,后收入诗集《春水》。)乡愁
——示HH女士
我们都是小孩子,
偶然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