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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一年冬,我们从烟台回到福建福州的大家庭里。以一个从小在山边海隅度过寂寞
荒凉日子的孩子,突然进到一个笑语喧哗、目迷五色的青少年群里,大有“忘其所以”的飘
飘然的感觉。
我的父亲有一个姐姐,四个弟兄。这五个小家庭,逢年过节便都有独自的或共同的种种
亲戚,应酬来往;尤其在元旦到元宵这半个月之间,更是非常热闹。我记得一九一二年元旦
那天早上,在我家大厅堂上给祖父拜年的,除了自己的堂兄弟姐妹之外,在大厅廊上还站着
一大群等着给祖父鞠躬的各个小家庭的,我要称他们为表兄表姐的青少年们。这一天从祖父
手里散发出来的压岁钱的红纸包,便不知有多少!
表姐们来了,都住在伯叔父母的居住区——东院。她们在一起谈着做活绣花,擦什么脂
粉,怎样梳三股或五股辫子;怎样在扎红头绳时,扎上一圈再挑起几绺头发来再扎上一圈,
这样就会在长长的一段红头绳上,呈现出“寿”字或“喜”字等花样等等;有时也在西院后
花园里帮助祖父修整浇灌些花草。
表兄们呢,是每天从自己家里,到我们西院客厅一带来聚集。他们在那里吹弹歌唱,下
棋做“诗”。我那年才十二岁,虽然换上女装,还是一股野孩子的脾气,祖父和父母都不大
管我。我就像两栖动物一样,穿行于这两群表兄姐之间。他们都比我大七八岁,都不拿我当
回事,都不拒绝我,什么事也不避我。我还特喜欢往表兄们的群里跑,因为那边比较热闹,
表兄们也比较欢迎我,因为我可以替他们传书递简。现在回忆起来,他们也是在“起哄”,
并不严肃。某一个表兄每一张纸条或一封信给某个表姐时,写好多半在弟兄中公开地笑着传
看。我当然也都看过,这些信的文字不一定都通顺,诗也多半是歪诗,不但平仄不对,连韵
也没有押对。我前一年在烟台时,受过王峰逄表舅的教导,不但会对三个字、五个字、七个
字的对子,并且已经写过几首七绝了,我的鉴赏力还是不低的!
这些纸条或诗,到了表姐们手里,并没有传看,大都是自己看完一笑,撕了或是烧了,
并嘱咐我不必向大人报告。我倒是背下了一封比较通顺的信,还不完全:
畅谈,梦寐萦思,曷胜惆怅,造府屡遭白眼,不知有何开罪,唯鄙人愚蠢,疑云难
破……
还有一位表兄写的一首七律诗,我觉得真是不错的:未敢将情诉蹇修,半晌沉吟曾露
齿,一年消受几回眸,迷茫意绪心相印,细腻风月梦借游,妄想自知端罪过,
泥犁甘坠未甘休。
这首我认为很好的诗,也不曾得到那位表姐的青睐!后来在我十七八岁时,在我小舅舅
杨子玉先生的书桌上,看到清代专写香奁诗的王次回的《疑雨集》中,就有这首诗。原来就
以为很有诗才的那位表兄,也是一个“文抄公”!
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男女还没有同学,社交也没有公开。
青年人对异性情感的表示,只能在有机会接触的中表之间,怪不得像《红楼梦》那种的
爱情故事,都是“兄妹为之”。
《中国当代作家书画作品集》序福建出版总社鲁岩同志来要我为即将出版的《当代作家
书画集》作序。他说:一来是为福建出版总社收集当代作家的资料,同时也印行他们所作的
书画,以应海内外读者的要求。
我知道当代有许多作家在写作之外,还能书善画,也有许多读者不但爱读作家的作品,
对于作家们的手迹,也感到浓厚的兴趣,尤其是他们的书画。这本集子的印行,一定会受到
海内外读者的热烈欢迎!1986年3月29日教师节给《班主任》的贺词曾经过了十年教
师生活的我,在读看《班主任》的时候,感到十分的亲切。在论坛、工作笔谈、问题讨论和
消息与借鉴等栏目里,不但读到许多诚挚精辟的文章,还找到几位我所熟悉而敬重的名字。
如主编韩作黎,供稿的陈鹤琴老前辈,以及年轻的刘厚明和韩少华。
我衷心祝愿为培养更多的优秀的教学育人的班主任,《班主任》杂志要永远这样朝气蓬
勃地刊行下去!
冰心1986年4月7日致李玲修
玲修同志:
信收到,相片三张也拜领,感谢之至!(上面的两位男女朋友,也忘记是谁了。)上次
周达宝来,把君子兰送来了,由我女婿陈恕在管,他也忙,又不是会养花的人,当尽量学习
养好。请打电话来。我还好,您怎样?匆匆。冰心四、十九
关于男人(之五)
六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一)
我想在我终于投笔之前,把我的老伴——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十六年的吴文藻这个人,写
了出来,这就是我此生文字生涯中最后要做的一件事,因为这是别人不一定会做、而且是做
不完全的。
这篇文章,我开过无数次的头,每次都是情感潮涌,思绪万千,不知从哪里说起!最后
我决定要稳静地简单地来述说我们这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共同度过的、和当时全国大多数知
识分子一样的“平凡”生活。
今年一月十七大雾之晨,我为《婚姻与家庭》杂志写了一篇稿子,题目就是《论婚姻与
家庭》。我说:
有了健全的细胞,才会有一个健全的社会,乃至一个健全的国家。
家庭首先由夫妻两人组成。
夫妻关系是人际关系中最密切最长久的一种。
夫妻关系是婚姻关系,而没有恋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恋爱不应该只感情地注意到“才”和“貌”,而应该理智地注意到双方的“志同道合”
(这“志”和“道”包括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等等),然后是“情投意合”
(这“情”和“意”包括生活习惯和爱好等等)。
在不太短的时间考验以后,才能考虑到组织家庭。
一个家庭对社会对国家要负起一个健康细胞的责任,因为在它周围还有千千万万个细
胞。
一个家庭要长久地生活在双方人际关系之中,不但要抚养自己的儿女,还要奉养双方的
父母,而且还要亲切和睦地处在双方的亲、友、师、生之中。
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更亲密的、灵肉合一的爱情的开始。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是中国人民几千年智慧的结晶。
人生的道路,到底是平坦的少,崎岖的多。
在平坦的路上,携手同行的时候,周围有和暖的春风,头上有明净的秋月。两颗心充分
地享受着宁静柔畅的“琴瑟和鸣”的音乐。
在坎坷的路上,扶掖而行的时候,要坚忍地咽下各自的冤抑和痛苦,在荆棘遍地的路
上,互慰互勉,相濡以沫。
有着忠贞而精诚的爱情在维护着,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人为的“划清界线”,什么离异出
走,不会有家破人亡,也不会教育出那种因偏激、怪僻、不平、愤怒而破坏社会秩序的儿
女。
人生的道路上,不但有“家难”!而且有“国忧”,也还有世界大战以及星球大战。
但是由健康美满的恋爱和婚姻组成的千千万万的家庭,就能勇敢无畏地面对这一切!
我接受写《论婚姻与家庭》这个任务,正是在我沉浸于怀念文藻的情绪之中的时候。我
似乎没有经过构思,握起笔来就自然流畅地写了下去。意尽停笔,从头一看,似乎写出了我
们自己一生共同的理想、愿望和努力的实践,写出了我现在的这篇文章的骨架!
以下我力求简练,只记下我们生活中一些有意义和有趣的值得写下的一些平凡琐事吧。
话还得从我们的萍水相逢说起。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七日,美国邮船杰克逊号,从上海启程直达美国西岸的西雅图。这一
次船上的中国学生把船上的头等舱位住满了。其中光是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学生就有一百多
名,因此在横渡太平洋两星期的光阴,和在国内上大学的情况差不多,不同的就是没有课堂
生活,而且多认识了一些朋友。
我在贝满中学时的同学吴搂梅——已先期自费赴美——写信让我在这次船上找她的弟
弟、清华学生——吴卓。我到船上的第二天,就请我的同学许地山去找吴卓,结果他把吴文
藻带来了。问起名字才知道找错了人!那时我们几个燕大的同学正在玩丢沙袋的游戏,就也
请他加入。以后就倚在船栏上看海闲谈。我问他到美国想学什么?他说想学社会学。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