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礁石上倒也平稳,那边炮台围墙的影儿,正压着我们。我靠在奶娘的胸前,举着竿子。
过了半天,这丝儿只是静静的垂着。我觉得有些不耐烦,便嗔道,“到底这鱼儿要吃什么?
怎么这半天还不肯来!”奶娘笑道,“它在海里什么都吃,等着罢,一会儿它就来
了!”
我实在有些倦了,便将竿子递给奶娘,两手叉着,抱着膝。一层一层的浪儿,慢慢的卷
了来,好像要没过这礁石;退去的时候,又好像要连这礁石也带了去。我一声儿不响,我想
着——我想我要是能随着这浪儿,直到了水的尽头,掀起天的边角来看一看,那多么好呵!
那么一定是亮极了,月亮的家,不也在那里么?不过掀起天来的时候,要把海水漏了过去,
把月亮濯湿了。不要紧的!天下还有比海水还洁净的么?它是澈底清明的……
“是的,这会儿凉快的多了,我是陪着姑娘出来玩来了。”
奶娘这句话,将我从幻想中唤醒了来;抬头看时,一个很高的兵丁,站在礁石的旁边,
正和奶娘说着话儿呢。他右边的袖子,似乎是空的,从肩上直垂了下来。
他又走近了些,微笑着看着我说,“姑娘钓了几条鱼了!”
我仔细看时,他的脸面很黑,头发斑白着,右臂已经没有了,那袖子真是空的。我觉得
有点害怕,勉强笑着和他点一点头,便回过身去,靠在奶娘肩上,轻轻的问道,“他是谁?
他的手臂怎……?”奶娘笑着拍我说,“不要紧的,他是我的乡亲。”
他也笑着说,“怎么了,姑娘怕我么?”奶娘说,“不是,姑娘问你的手怎么了!”他
低头看了一看袖子,说,“我的手么?我的手让大炮给轰去了!”我这时不禁抬头看看他,
又回头看看那炮台上,隐隐约约露出的炮口。
我望着他说,“你的手是让这炮台上的大炮给轰去的么?”
他说,“不是,是那一年打仗的时候,受了伤的。”我想了一会儿,便说,“你们多会
儿打仗来着?怎么我没有听见炮声。”
他不觉笑了,指着海上,——就是我刚才所想的清洁光明的海上——说,“姑娘,那时
还没有你呢!我们就在那边,一个月亮的晚上,打仗来着。”我说,“他们必是开炮打你们
了。”
他说,“是的,在这炮火连天的时候,我的手就没有了,掉在海里了。”这时他的面
色,渐渐的泛白起来。
我呆呆的望着蔚蓝的海,——望了半天。
奶娘说,“那一次你们似乎死了不少的人,我记得,……”他说,“可不是么,我还是
逃出命来的,我们同队几百人,船破了以后,都沉在海里了。只有我,和我的两个同伴,上
了这炮台了。现在因着这一点劳苦,饷银比他们多些,也没有什么吃力的事情做。”
我抚着自己的右臂说,“你那时觉得痛么?”他微笑说,“为什么不痛!”我说,“他
们那边也一样的死伤么?”他说,“那是自然的,我们也开炮打他们了,他们也死了不少的
人,也都沉在海里了。”我凝望着他说,“既是两边都受苦,你们为什么还要打仗?”他微
微的叹息,过了一会说,“哪里是我们?……是我们两边的舰长下的命令,我们不能不打,
不能不开炮呵!”
炮台上的喇叭,呜呜的吹起来。他回头望了一望,便和我们点一点首说,“他们练习炮
术的时候到了,我也得去看着他们,再见罢!”
“他自己受了伤了,尝了痛苦了,还要听从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去开炮,也教给后来的
人,怎样开炮;要叫敌人受伤,叫敌人受痛苦,死了,沉在海里了!——那边呢,也是这
样。
他们彼此遵守着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做这样的工作!——”
海水推着金赤朗耀的月儿,从天边上来。
“海水里满了人的血,它听凭飘在它上面的人类,彼此涌下血来,沾染了它自己。它仍
旧没事人似的,带着血水,喷起雪白的浪花——
“月儿是受了这血水的洗礼,被这血水浸透了,他带着血红的光,停在天上,微笑着,
看他们做这样的工作。
“清洁!光明!原来就是如此,……”
奶娘拊着我的肩说,“姑娘,晚了,我们也走罢。”
我慢慢的站了起来,从奶娘手里,接过竿子,提出水面来,——钩上忽然挂着金赤的一
条鱼!
“‘它在水里什么都吃’,它吃了那兵丁的手臂,它饮了从那兵丁伤处流下来的血,它
在血水里养大了的!”我挑起竿子,摘下那鱼儿来,仍旧抛在水里。
奶娘却不理会,扶着我下了礁石,一手拄着竿子,一手拉着无精打采的我,走回家去。
月光之下,看见炮台上有些白衣的人,围着一架明亮夺目的东西,——原来是那些兵丁
们,正练习开炮呢!
《去国》。)1921年除夕的梦
我和一个活泼勇敢的女儿,在梦中建立了一个未来
的世界,但是那世界破坏了,我们也因此自杀。
仿仿佛佛的从我和她的手里,造成了一个未来的黄金世界,这世界我没有想到能造成,
也万不敢想她会造成,然而仿仿佛佛的竟从我和她的手里,造成了未来的黄金世界!
心灵里喜乐的华灯,刚刚点着,光明中充满了超妙——庄严。
一阵罡风吹了来,一切境象都消灭了,人声近了,似乎无路可走,无家可归。
我站在许多无同情的人类中间,看着他们说:“是的,这世界是我们造成的,我们是决
不走的,我们自杀了,可好?”
他们只冷笑着站在四围,我的同伴呢,她低着头坐在那里,我不知道她也有自杀的决心
没有。
一杯毒水在手里了,我走过去拊着她的肩说:“你看——你呢?”她笑着点一点头,
“柏拉图呵!我跟随你。”我抬起头来,一饮而尽,——胸口微微的有一点热。
她忽然也站起来了,看着我,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一个弓儿……可怜呵!那箭儿好似弹
簧一般……她已经——我的胸口热极了。
呜咽——挣扎里,钟摆的声音,渐渐的真了,屋里还是昏暗的,帘外的炉子里,似乎还
有微微的火,窗纱边隐隐的露出支撑在夜色里的树枝儿来,——慢慢的定住了神。
这都是哪来的事!将来的黄金世界在哪里?创造的精神在哪里?奋斗的手腕在哪里,牺
牲的勇气又在哪里?
奋斗的末路就是自杀么?
为何自己自杀不动心,看别人自杀,却要痛哭?
同伴呵!我虽不认识你,我必永不忘记你牺牲的精神!
人类呵!你们果真没有同情心么?果真要拆毁这已造成的黄金世界么?
这是一九二○年的末一夜,阳光再现的时候,就是一九二一年的开始了。
梦儿呵!不妨仍在我和她的手里实现!
同伴呵!我和你,准备着:
创造——奋斗——牺牲!
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早起笔名:婉莹。)笑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
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
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
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
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
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
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
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
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
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垅和葡萄架子,都濯得
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
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