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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友,并不责望躁急,并不吹毛求疵,她处处表示“钦慰”,表示“这工友不可多得”,她
处处感谢,处处高兴,这是她平日精神修养的独到处,使她能够以“自信心与奋斗力与环境
合作,渡过种种的难关”。
最后她积劳成疾,“卧床两月,不能转动,心至烦躁不耐”,这是我对她最表同情的地
方。我年来多病,动辄卧床休息,抑郁烦躁,不能自解。而骊英却能“看得淡,看得开”,
以“卧病实与我为有益”。因为她以生病为读书修养之机会,这也是常人所不及之处。她的
结论是“我等当保养体力争取长时间之胜利,不必斤斤于一日之劳逸而贻终身之痛苦”。这
是句千古名言。我要常常记住的!
今天是重庆妇女界追悼骊英的日子,骊英是最值得妇女界追悼的一个人,我愿意今日的
妇女青年都以骊英的言行为法。我自己又是因病不到会,但是在床上写完了这一篇追悼的文
章,心里稍稍觉得温暖。我万分同情于沈宗瀚先生和他们的子女,我相信在实验室里,在家
庭中,在她许许多多朋友的心上,她的地位是不能填满的!然而骊英并没有死,她的工作永
存,她未竟的事业,还有沈宗瀚先生来继续,她对于妇女界的希望,我们要努力来奔赴,骊
英有知,应当可以瞑目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歌乐山。我的同班
L女士是我们全班男女同学所最敬爱的一个人。大家都称呼她“L大姐”。我们男同学
不大好意思打听女同学的岁数,惟据推测,她不会比我们大到多少。但她从不打扮,梳着高
高的头,穿着黯淡不入时的衣服,称呼我们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以不客气的,亲热的,
大姐姐的态度处之。我们也就不约而同,心诚悦服的叫她大姐了。
L女士是闽南人,皮肤很黑,眼睛很大,说话作事,敏捷了当。在同学中间,疏通调
停,排难解纷,无论是什么集会,什么娱乐,只要是L大姐登高一呼,大家都是拥护响应
的。她的好处是态度坦白,判断公允,没有一般女同学的羞怯和隐藏。你可和她辩论,甚至
吵架,只要你的理长,她是没有不认输的。同时她对女同学也并不偏袒,她认为偏袒女生,
就是重男轻女;女子也是人,为什么要人家特别容让呢,我们的校长有一次说她“有和男人
一样的思路”,我们都以为这是对她最高的奖辞。她一连做了三年的班长,在我们中间,没
有男女之分,党派之别,大家都在“拥护领袖”的旗帜之下,过了三年医预科的忙碌而快乐
的生活。
在医预科的末一年,有一天,我们的班导师忽然叫我去见他。在办公室里,他很客气的
叫我坐下,婉转的对我说,校医发现我的肺部有些毛病,学医于我不宜,劝我转系。这真是
一个晴天霹雳!我要学医,是十岁以前就决定的。因我的母亲多病,服中医的药不大见效,
西医诊病的时候,总要听听心部肺部,母亲又不愿意,因此,我就立下志愿要学医,学成了
好替我的母亲医病。在医预科三年,成绩还不算坏,眼看将要升入本科了,如今竟然功亏一
篑!从班导师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几乎是连路都走不动了。
午后这一堂是生理学实验。我只呆坐在桌边,看着对面的L大姐卷着袖子,低着头,按
着一只死猫,在解剖神经,那刀子下得又利又快!其余的同学也都忙着,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轻轻的叫了一声,L大姐便抬起头来,我说:“L大姐,我不能同你们在一起了,导
师不让我继续学医,因为校医说我肺有毛病……”L大姐愕然,刀也放下了,说:“不是肺
痨吧?”
我摇头说:“不是,据说是肺气枝涨大……无论如何,我要转系了,你看!”L大姐沉
默了一会,便走过来安慰我说:“可惜的很,像你这么一个温和细心的人,将来一定可以做
个很好的医生,不过假如你自己身体不好,学医不但要耽误自己,也要耽误别人。同时我相
信你若改学别科,也会有成就的。人生的路线,曲折得很,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下了课,这消息便传遍了,同班们都来向我表示惋惜,也加以劝慰,L大姐却很实际的
替我决定要转那一个系。她说:
“你转大学本科,只剩一年了,学分都不大够,恐怕还是文学系容易些。”她赶紧又加
上一句,“你素来对文学就极感兴趣,我常常觉得你学医是太可惜了。”
我听了大姐的话,转入了文学系。从前拿来消遣的东西,现在却当功课读了。正是“歪
打正着”,我对于文学,起了更大的兴趣,不但读,而且写。读写之余,在傍晚的时候,我
仍常常跑到他们的实验室里去闲谈,听L大姐发号施令,商量他们毕业的事情。
大姐常常殷勤的查问我的功课,又索读我的作品。她对我的作品,总是十分叹赏,鼓励
我要多读多写。在她的指导鼓励之下,我渐渐的消灭了被逼改行的伤心,而增加了写作的勇
气。至今回想,当时若没有大姐的勉励和劝导,恐怕在那转变的关键之中,我要做了一个颓
废而不振作的人吧!
在我教书的时候,L大姐已是一个很有名的产科医生了。
在医院里,和在学校里一样,她仍是保持着领袖的地位,作一班大夫和护士们敬爱的中
心。在那个大医院里,我的同学很多,我每次进城去,必到那里走走,看他们个个穿着白
衣,挂着听诊器,在那整洁的甬道里,忙忙的走来走去。闻着一股清爽的药香,我心中常有
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如同一个受伤退伍的兵士,裹着绷带,坐在山头,看他的伙伴们在广
场上操练一样,也许是羡慕,也许是伤心,虽然我对于我的职业,仍是抱着与时俱增的兴
趣。
同学们常常留我在医院里吃饭,在他们的休息室里吸烟闲谈,也告诉我许多疑难的病
症。一个研究精神病的同学,还告诉我许多关于精神病的故事。L大姐常常笑说:“××
×,这都是你写作的材料,快好好的记下吧!”
抗战前一个多月,我从欧洲回来,正赶上校友返校日。那天晚上,我们的同级有个联欢
大会,真是济济多士!十余年中,我们一百多个同级,差不多个个名成业就,儿女成行(当
然我是一个例外!),大家携眷莅临,很大的一个厅堂都坐满了。觥筹交错,童稚欢呼,大
姐坐在主席的右边,很高兴的左顾右盼,说这几十个孩子之中,有百分之九十五是她接引降
生的。酒酣耳热,大家谈起做学生时代的笑话,情况愈加热烈了。主席忽然起立,敲着桌子
提议:“现在请求大家轮流述说,假如下一辈子再托生,还能做一个人的时候,你愿意做一
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哄然大笑。于是有人说他愿意做一个大元帅,有人说愿做个百万富
翁……轮到我的时候,大姐忽然大笑起来,说:“×××教授,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
做一个女人。”大家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当着许多太太们,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笑
着反攻说:“L大夫,我知道你下一辈子,一定愿意做一个男人。”L大姐说:“不,我仍
愿意做一个女人,不过要做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做交际明星,做一切男人们恋慕的对
象……”她一边说一边笑,那些太太们听了纷纷起立,哄笑着说:“L大姐,您这话就不
对,您看您这一班同学,哪一个不恋慕您?来,来,我们要罚您一杯酒。”我们大家立刻鼓
掌助兴。L大姐倚老卖老的话,害了她自己了!于是小孩们捧杯,太太们斟酒,L大姐固辞
不获,大家笑成一团。结果是滴酒不入的L大医生,那晚上也有些醉意了。
盛会不常,佳时难再,那次欢乐的集会,同班们三三两两的天涯重聚,提起来都有些怅
惘,事变后,我还在北平,心里烦闷得很,到医院里去的时候,L大姐常常深思的皱着眉对
我们说:“我呆不下去了。在这里不是‘生’着,只是‘活’着!我们都走吧,走到自由中
国去,大家各尽所能,你用你的一支笔,我们用我们的一双手,我相信大后方还用得着我们
这样的人!”大家都点点头。我说:“你们医生是当今第一等人材,我这拿笔杆的人,做得
了什么事?假若当初……”大姐正色拦住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