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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英云暂时止住了,一阵风来,将玫瑰花叶上的残滴,都洒在我们身上。我觉得凉意侵
人,便向英云说:“你觉得凉吗?我们进去好不好?”她摇一摇头,仍旧翻来复去的弄那一
块湿透的手巾,一面便又说:“姨母家里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几个,
都和士芝一块在家里念一点汉文,学做些诗词歌赋,新知识上是一窍不通。几乎连地图上的
东西南北都不知道,别的更不必说了。
并且纨绔公子的习气,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这并不是士芝的过错,以他们的这样家庭
教育,自然会陶冶出这般高等游民的人材来。处在今日的世界和社会,是危险不过的,便极
意的劝他出去求学。他却说:‘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用愁到衣食吗?’仍旧洋洋得意
的过这养尊处优的日子。我知道他积锢太深,眼光太浅,不是一时便能以劝化过来的。我姨
母更是一个顽固的妇女,家政的设施,都是可笑不过的。有一天我替她记帐,月间的出款
内,奢侈费,应酬费,和庙寺里的香火捐,几乎占了大半。家庭内所叫做娱乐的,便是宴会
打牌听戏。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乐境。姨母还叫我学习打牌饮酒,家里宴会的
时候,方能做个主人。不但这个,连服饰上都有了限制,总是不愿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说我
也不怕忌讳。必须浓装艳裹,抹粉涂脂,简直是一件玩具。而且连自己屋里的琐屑事情,都
不叫我亲自去做,一概是婢媪代劳。‘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便是替我写照
了。有时我烦闷已极,想去和雅琴谈一谈话,但是我每一出门,便是车马呼拥,比美国总统
夫人还要声势。这样的服装,这样的侍从,实在叫我羞见故人,也只得终日坐在家里。五月
十五我的生日,还宴客唱戏,做的十分热闹。我的父母和姨母想,这样的待遇,总可以叫我
称心满意的了。哪知我心里比囚徒还要难受,因为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极的摒绝,我所
不要做的事情,都要积极的进行。像这样被动的生活,还有一毫人生的乐趣吗?”五
我听到这里,觉得替她痛惜不过。却不得不安慰她,便说:“听说你姨母家里的人,都
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的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没有盼望。”英云摇头道:“不
中用的,他们喜欢我的缘由:第一是说我美丽大方,足以夸耀戚友。第二便是因为我的性情
温柔婉顺,没有近来女学生浮嚣的习气。假如我要十分的立异起来,他们喜悦我的心,便完
全的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满心的想改良,也无从下手。有时我想到‘天生
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为其难者’这两句话,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的将我安置在这个黑
暗的家庭里,要我去整顿去改造。虽然家政不在我手里,这十几个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
要紧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们联络,慢慢的要将新知识,灌输在他们的小脑子里。无
奈我姨父很不愿意我们谈到新派的话。弟妹们和我亲近的时候很少,他们对于‘科学游戏’
的兴味,远不如听戏游玩。我的苦心又都付与东流,而且我自己也卷入这酒食征逐的旋涡,
一天到晚,脑筋都是昏乱的。要是这一天没有宴会的事情,我还看一点书,要休息清净我的
脑筋,也没有心力去感化他们。日久天长,不知不觉地渐渐衰颓下来。我想这家里一切的现
象,都是衰败的兆头,子弟们又一无所能,将来连我个人,都不知是落个什么结果呢。”这
时英云说着,又泪如雨下。我说:“既然如此,为何又肯叫你再来求学?”英云道:“姨母
原是十分的不愿意,她说我们家里,又不靠着你教书挣钱。何必这样的用功,不如在家里和
我作伴。孝顺我,便更胜于挣钱养活我了。我说:‘就是去也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中学毕业
了就不再去了,这样学业便也有个收束。并且同学们也阔别了好些日子,去会一会也好。我
侍奉你老人家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还是姨夫答应了,才叫我来的。我回到学校,和你们
相见,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欢,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羡慕你们。虽然终日坐
在座上,却因心中百般的纠纷,也不能用功。因为我本来没有心肠来求学,不过是要过这一
年较快乐清净的日子,可怜今天便是末一天了。
冰心呵!我今日所处的地位,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说到这里,英云又幽咽无声。
我的神经都错乱了,便站起来拉着她说:“英云!你不要……”这时楼上的百叶窗忽然开了
一扇,雅琴凭在窗口唤道:“冰心!你在哪里?到了你答词的时候了。”
我正要答应,英云道:“你快上去罢,省得她又下来找你。”我只得撇了英云走上楼
去。
我聆了英云这一席话,如同听了秋坟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难过。到了会中,只无精打
采地说了几句,完了下得楼来,英云已经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到宿舍,默默的坐
着。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英云便叩门进来,面色非常的黯淡。
手里拿着几本书,说:“这是你的《绝妙好词笺》,我已经看完了,谢谢你!”说着便
将书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经打扮好了,便说:“你现在就要走吗?”英云说:“是的。冰
心!我们再见罢。”说完了,眼圈一红,便转身出去。我也不敢送她,只站在门口,直等到
她的背影转过大楼,才怅怅的进来。咳!
数年来最知心的同学,从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绝了音信。如今又过了一年多
了,我自己的功课很忙,似乎也渐渐的把英云淡忘了,但是我还总不敢多忆起她的事情。因
为一想起来,便要伤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发现了这封信。
这时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念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内的话。
敬爱的冰心呵!我心中满了悲痛,也不能多说什么
话。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只有你还是生龙活虎一般的活动着!我和淑平的
责任和希望,都并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奋斗,你要晓得你的机会地位,是不
可多得的,你要记得我们的目的是“牺牲自己服务社会”。二十七夜三点钟英云
淑平呵!英云呵!要以你们的精神,常常的鼓励我。要使我不负死友,不负生友,也不
负我自己。
秋风仍旧飒飒的吹着,秋雨也依旧滴沥滴沥的下着,瓶子里的桂花却低着头,好像惶惶
不堪的对我说:“请你饶恕我,都是我说了一句过乐的话。如今窗以内也是‘秋雨秋风愁煞
人’的了。”
发表时题前注:“实事小说”。)
我做小说,何曾悲观呢?
昨天下午四点钟,放了学回家,一进门来,看见庭院里数十盆的菊花,都开得如云似
锦,花台里的落叶却堆满了,便放下书籍,拿起灌壶来,将菊花挨次的都浇了,又拿了扫
帚,一下一下的慢慢去扫那落叶。父亲和母亲都坐在廊子上,一边看着我扫地,一边闲谈。
忽然仆人从外院走进来,递给我一封信,是一位旧同学寄给我的,拆开一看,内中有一
段话,提到我做小说的事情,他说“从《晨报》上读尊著小说数篇,极好,但何苦多作悲观
语,令人读之,觉满纸秋声也。”我笑了一笑,便递给母亲,父亲也走近前来,一同看这封
信。母亲看完了,便对我说,“他说得极是,你所做的小说,总带些悲惨,叫人看着心里不
好过,你这样小小的年纪,不应该学这个样子,你要知道一个人的文字,和他的前途,是很
有关系的。”父亲点一点头也说道,“我倒不是说什么忌讳,只怕多做这种文字,思想不免
渐渐的趋到消极一方面去,你平日的壮志,终久要销磨的。”
我笑着辩道:“我并没有说我自己,都说的是别人,难道和我有什么影响。”母亲也笑
着说道,“难道这文字不是你做的,你何必强辩。”我便忍着笑低下头去,仍去扫那落叶。
五点钟以后,父亲出门去了,母亲也进到屋子里去。只有我一个人站到廊子上,对着菊
花,因为细想父亲和母亲的话,不觉凝了一会子神,抬起头来,只见淡淡的云片,拥着半轮
明月,从落叶萧疏的树隙里,射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