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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中大家闭目凝神的舒适的坐着,听着诗人们诵着长诗的时候,Daisy从外面轻轻的进
来,黑皮高跟鞋,黑丝袜子,身上是黑绸子衣裙,硬白的领和袖,前襟系着雪白的围裙,剪
的崭齐的又黑又厚的头发,低眉垂目的,捧进一炉香,或是一只药碗,轻轻的放在桌上,或
是倚着椅背,俯在太太耳边,低低的说一两句话,太太抬头微微的一笑,这些情景也时常使
这听诗的人,暂时,完全的把耳边的诗句放走。
Daisy是我们太太赠嫁的丫鬟。我们的太太虽然很喜欢谈女权,痛骂人口的买卖,
而对于“菊花”的赠嫁,并不曾表示拒绝。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气,便改
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后,也渐渐的会说几句英语,有新到北平的欧
美艺术家,来拜访或用电话来约会我们的太太的时候,Daisy也会极其温恭的清脆的
问:“Mrs.isinbed,canItakeanymes-sage?”①——太
太说:“你看你还不换衣裳去!把彬彬的衣裳也换好,回头客人来了,把她带到这里来喝
茶。”Daisy答应了一声,向后走了。
——彬彬就是画上抱着我们太太的颈项的女儿。她生在意大利。我们的太太和先生的蜜
月旅行,几乎延长到两年。我们的先生是银行家,有的是钱,为着要博娇妻的欢心,我们的
先生在旅途中到处逗留,并不敢提起回国的话,虽然他对①英语:“太太还没起,我能不能
给您带个话?”——作者原注。
于太太所欣赏的一切,毫不感觉兴味。我们的太太在种种集会游宴之中,和人们兴高采
烈的谈论争执着,先生只在旁木然的静听,往往倦到入睡。我们太太娇嗔的眼波,也每每把
他从矇卑中惊醒,茫然四顾,引得人们有时失笑。我们的太太这时真悔极了,若不是因为种
种的舒服和方便,也许他就不再是我们的先生了!但是丈夫终久不比情人,种种的舒服和方
便,对于我们的太太,也有极大的好处。这些小小的露丑,太太对着她最忠诚的爱慕者虽然
常常怨抑的细诉着,而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只是以漠然的苦笑了之。
彬彬未生的时候,我们的太太怀着一百分恐惧的心,怕她长的像父亲。等到她生了下
来,竟是个具体而微的母亲!我们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着抚养的种种烦难。便赶紧
带她回到中国来。
无怪她母亲逢人便夸说她带来了意大利山水的神秀,彬彬有着长长的眉,大大的眼睛,
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虽然也有着几分父亲的木讷,而五岁的年纪,彬彬已很会宛转作态
了。可惜的是我们的太太是个独女,一生惯做舞台中心的人物,她虽然极爱彬彬,而彬彬始
终只站在配角的地位。
三麻子扮关公,打着红脸,威风凛凛。跟前的那个小马童,便永远穿起绿褂子来配衬关
公。关公的靴尖微微的一抬,那马童便会在关公前一连翻起十来个筋斗。我们的彬彬,便是
那个小马童——
远远的门铃响了几声,接着外院橐橐的皮鞋声,Daisy在小院里扬声说:“陶先生
到。”一面开着门,侧着身子,把客人往里让。
太太已又在壁角镜子里照了一照,回身便半卧在沙发上,臂肘倚着靠手,两腿平放在一
边,微笑着抬头,这种姿势,又使人想起一幅欧洲的名画。
——陶先生是个科学家。和大多数科学家一般,在众人中间不大会说话,尤其是在女人
面前,总是很局促,很缄默。
他和我们的太太是世交,我们的太太在“二八芳龄”的时候,陶先生刚有十二三岁,因
着新年堂前的一揖,陶先生脑中,就永远洗不去这个流动的影子。我们的太太自然不畏避男
人,而陶先生却不会利用多如树叶的机会。见了面只讷讷的涨红着脸,趁着我们的太太在人
丛中谈笑,他便躲坐在屋角,静默的领略我们太太举止言笑的一切。我们的太太是始而嘲
笑,终而鄙夷,对他从来没有一句好话。近来她渐渐感到青春之消逝,而陶先生之忠诚如
昨,在众人未到之先,我们的太太对于陶先生也另加青眼了——太太笑说:“你找个地方坐
下,试验作的如何了?还在提倡科学救国罢?”陶先生仍旧垴坼的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帽子
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张圈椅里。他的心微微的跳着,在恐惧欢喜这独对的一刹
那。
看他依旧说不上话来,我们的太太又好笑又觉得索然,微吁了一口气,懒懒的站起。彬
彬已从门外跳了进来,一头的黑发散垂着,浅绿色的衣服,上面穿着细白绒衣,线绿边的白
袜子,黑漆皮鞋。杉彬衣服的绿色,是正在我们太太的衣服和镯子颜色中间的一种色调,D
aisy是懂得以太太的衣服为标准而打扮彬彬的。
看见彬彬进来,陶先生似乎舒畅了许多,赶紧站起过来拉住彬彬的手。太太又懒懒的坐
下,掠一掠头发说:“彬彬,你同陶叔叔玩罢。陶叔叔整天研究化学,你问他猪肝和菠菜里
面是不是有什么维他命ABCD?平常妈妈劝你吃这些个,你总不听……”
外面Daisy又扬声说:“袁小姐到。”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站了起来。
——袁小姐是个画家,又是个诗人,是我们太太的唯一女友,也是这“沙龙”中的唯一
女客人。当时当地的画家女诗人当然不止袁小姐一个,而被我们的太太所赏识而极口称扬的
却只有她一人!我们的太太自己虽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她觉得中国的女人特别的守
旧,特别的琐碎,特别的小方。而不守旧,不琐碎,不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画家,诗
人,却都多数不在我们太太的眼里,全数不在我们太太的嘴里,虽然有极少数是在我们太太
的心里。
我们的太太说,只有女人看女人能够看到透骨,所以许多女人的弱点,在我们太太口
里,都能描画得淋漓尽致,而袁小姐却从来没受过我们太太的批评。我们的太太在客人前极
口替她揄扬,辩护,说她自然,豪爽,她自有她真正的美!
有人推测着说我们的太太喜欢袁女士有几种原因:第一种是因为我们的太太说一个女人
没有女朋友,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现象。而且在游园赴宴之间,只在男人丛里谈笑风生,远
远看见别的女人们在交头耳语,年轻时虽以之自傲,而近年来却觉得不很舒服。第二是因为
物以相衬而益彰,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衬托的,两个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肿,显
得我们的太太越苗条;我们太太的莹白,显得袁小姐越黧黑。这在“沙龙”客人的眼中,自
然很丰富的含着艺术的意味。第三因为友谊本是相互的感情,袁小姐对于我们的太太是一见
倾心,说我们的太太浑身都是曲线,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我们的太太说袁小姐有林下风,
无脂粉气,于是两人愈说愈投机,而友谊也永恒的继续着——袁小姐挺着胸,黑旋风似的扑
进门来,气吁吁的坐下,把灰了的乔其纱颈巾往沙发上一摔,一面从袖子里掏出黄了的白手
绢来,拭着额汗。她穿着灰色哔叽的长夹衣,长才过膝,橙黄色的的丝袜子,豆腐皮似的的
旋卷在两截胖腿上。下面是平底圆头的黄皮鞋。头发剪得短短的一直往后拢,扁鼻子上架着
一副厚如酒盅的近视眼镜。浑身上下,最带着艺术家的象征的,是她那对永远如在梦中的迷
茫的眼光。
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侧坐在袁小姐的旁边,问:“别气急败坏的,你告诉我,是受了哪
个批评家的气?”袁小姐喘口气,咽了一口唾沫,说:“什么批评家,是一群混蛋!刚才我
忽然如有所使,吃完饭,脸也没洗,一口气跑到天坛去画画。刚安好画具,起了几笔,四围
便哄上一大群丘八。起初还是远远的看,后来越挤越近,指手画脚的,蒜臭,汗臭,熏得人
要死。我越画越不耐烦,最后我匆匆的收拾了,提起画箱就走,这一群大爷还笑嘻嘻的远远
的把我送出园门。你看气人不?把我一腔的灵感,生生的撵走了!”
我们的太太笑了:“这是一班普罗的欣赏家呀,你应当欢迎他们才是!快好好的歇一
歇。你那幅玉泉山塔的画带来了没有?一会儿好让我们赏鉴赏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