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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知之深,仍如十五六岁的儿童时代,这篇一年后的追思文字,我信她要恳挚的,含泪的接
受了!
四月,基督殉爱日,一九二四。沙穰,美国。寄小读者通讯十七
小朋友:
健康来复的路上,不幸多歧,这几十天来懒得很;雨后偶然看见几朵浓黄的蒲公英,在
匀整的草坡上闪烁,不禁又忆起一件事。
一月十九晨,是雪后浓阴的天。我早起游山,忽然在积雪中,看见了七八朵大开的蒲公
英。我俯身摘下握在手里,——真不知这平凡的草卉,竟与梅菊一样的耐寒。我回到楼上,
用条黄丝带将这几朵缀将起来,编成王冠的形式。人家问我做什么,我说:“我要为我的女
王加冕。”说着就随便的给一个女孩子戴上了。
大家欢笑声中,我只无言的卧在床上——我不是为女王加冕,竟是为蒲公英加冕了。蒲
公英虽是我最熟识的一种草花,但从来是被人轻忽,从来是不上美人头的。今日因着情不可
却,我竟让她在美人头上,照耀了几点钟。
蒲公英是黄色,叠瓣的花,很带着菊花的神意,但我也不曾偏爱她。我对于花卉是普遍
的爱怜。虽有时不免喜欢玫瑰的浓郁,和桂花的清远,而在我忧来无方的时候,玫瑰和桂花
也一样的成粪土。在我心情怡悦的一刹那顷,高贵清华的菊花,也不能和我手中的蒲公英来
占夺位置。
世上的一切事物,只是百千万面大大小小的镜子,重叠对照,反射又反射;于是世上有
了这许多璀璨辉煌,虹影般的光彩。没有蒲公英,显不出雏菊,没有平凡,显不出超绝。
而且不能因为大家都爱雏菊,世上便消灭了蒲公英;不能因为大家都敬礼超人,世上便
消灭了庸碌。即使这一切都能因着世人的爱憎而生灭,只恐到了满山谷都是菊花和超人的时
候,菊花的价值,反不如蒲公英,超人的价值,反不及庸碌了。
所以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长处,一人有一人的价值。我不能偏爱,也不肯偏憎。悟到万物
相衬托的理,我只愿我心如水,处处相平。我愿菊花在我眼中,消失了她的富丽堂皇,蒲公
英也解除了她的局促羞涩,博爱的极端,翻成淡漠。但这种普遍淡漠的心,除了博爱的小朋
友,有谁知道?
书到此,高天萧然,楼上风紧得很,再谈了,我的小朋友!
冰 心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沙穰疗养院。
者》。)
往事(二)
她是翩翩的乳燕, 横海飘游,月明风紧, 不敢停留——在她频频回顾的
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一
那天大雪,郁郁黄昏之中,送一个朋友出山而去。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的镌着我们
偕行的足印。独自归来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见洁白匀整的雪花,只这一瞬间,已又轻轻的
掩盖了我们去时的踪迹。——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个同
行,有个送别?
我的心因觉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苏东坡的: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那几句还未曾说到尽头处,岂但鸿飞不复计东西?连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
于是人生到处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实在?又何其飘忽?它如迎面吹来的朔风,扑到脸上时,明明觉得砭骨劲寒;
它又匆匆吹过,飒飒的散到树林子里,到天空中,渺无来因去果,纵骑着快马,也无处追寻。
原也是无聊,而薄纸存留的时候,或者比时晴的快雪长久些——今日不乐,松涛细响之
中,四面风来的山亭上,又提笔来写《往事》。生命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下去,渐渐翻近中
叶,页页佳妙,图画的色彩也加倍的鲜明,动摇了我的心灵与眼目。这几幅是造物者的手迹。
他轻描淡写了,又展开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两笔点缀。
点缀完了,自己看着,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经得起追写几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
笔之顷……
这时青山的春雨已洒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二
哪有心肠?然而竟被友人约去话别——回来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没有电光,中堂燃着两
支蜡烛,闪闪的光影,从竹帘里透出,觉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听见母亲同涵和杰断断续续的说话。等我进去时,帘子响处,声音都寂。
母亲只低着头做针线,涵和杰惘然的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只扶着椅背,对着闪闪的烛光
呆望。
我怀疑着,一面向母亲说着今天饯别的光景,他们两个竟不来搭话,我也不问。
母亲进去了,我才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母
亲说……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
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然而今夜我听
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着杰沉重的说:“母亲吩咐不对莹哥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
暂时沉默——这时电灯灿然的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杰嗫嚅着说:“我想……我想不要紧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许你说!”声音更严厉了。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的受哥哥的诃斥。他也大声的说:“瞒别人,难道要瞒自己的
姊姊?”他负固的抵抗着。
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无心的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的说一两句话——
涵的声音凄然了,“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姊姊呢!”
两对辛酸的眼光相触,如同刚卸下的琴弦一般,两个人同时无力的低下头去。
我神魂失据的站在他们中间。
电灯又灭了,感谢这一霎时消失的光明!我们只觉得湿热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却
看不见彼此盈盈的泪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三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
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
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
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
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稳栖的
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
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
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车免,
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
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
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的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
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因河,或飞越落玑山;有多少魂销目
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
网,轻轻的试叩死的铁门!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
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
岂但为我?牵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