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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解”的事!
她们窃窃议论我的天足,又问六一姊,我为何不换衣裳出来听戏。众口纷纭,我低头听
得真切,心中只怨余妈为何就这样的拉我出来!我身上穿的只是家常很素静的衣服,在红绿
丛中,更显得非常的暗淡。
百般局促之中,只听得六一姊从容的微笑说:“值得换衣服么?她不到棚里去,今天又
没有什么大戏。”一面用揽围着我的手抚我的肩儿,似乎教我抬起头来的样子。
我觉得脸上红潮立时退去,心中十分感激六一姊轻轻的便为我解了围。我知道这句话的
分量,一切的不宁都恢复了。
我暗地惊叹,三年之别,六一姊居然是大姑娘了,她练达人情的话,居然能庇覆我!
恋恋的挨着她坐着,无聊的注目台上。看见两个婢女站在两旁,一个皇后似的,站在当
中,摇头掩袖,咿咿的唱。她们三个珠翠满头,粉黛俨然,衣服也极其闪耀华丽,但裙下却
都露着一双又大又破烂的男人单脸鞋。
金色的斜阳,已落下西山去,暮色逼人。余妈还舍不得走,我说:“从书房出来,简直
就没到西院去,母亲要问,我可不管。”她知道我万不愿再留滞了,只得站起来谢了六一姊,
又和四围的村妇纷纷道别。上坡来时,她还只管回头望着台上,我却望着六一姊,她也望着
我。我忽然后悔为何忘记吩咐她来找我玩,转过麦垄,便彼此看不见了。——到此我热烈的
希望那不是最末次的相见!
回家来已是上灯时候,母亲并不会以不换衣裳去听社戏为意,只问我今天的功课。我却
告诉母亲我今天看见了六一姊,还有一个美姑娘。美姑娘不能打动母亲的心,母亲只殷勤的
说:“真的,六一姊也有好几年没来了!”
十年来四围寻不到和她相似的人,在异国更没有起联忆的机会,但这两天来,不知为何,
只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这时一定嫁了,嫁在金钩寨,或是嫁到山右的邻村去,我相信她永远是一个勤俭温柔
的媳妇。
山坳海隅的春阴景物,也许和今日的青山,一般的凄黯消沉!我似乎能听到那呜呜的海
风,和那暗灰色浩荡摇撼的波涛。我似乎能看到那阴郁压人的西南山影,和山半一层层枯黄
不断的麦地。乍暖还寒时候,常使幼稚无知的我,起无名的怅惘的那种环境,六一姊也许还
在此中,她或在推磨,或在纳鞋底,工作之余,她偶然抬头自篱隙外望海山,或不起什么感
触。她决不能想起我,即或能想起我,也决不能知道这时的我,正在海外的海,山外的山的
一角小楼之中,凝阴的廊上,低头疾书,追写十年前的她的嘉言懿行……
我一路拉杂写来,写到此泪已盈睫——总之,提起六一姊,我童年的许多往事,已真切
活现的浮到眼前来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黄昏,青山,沙穰。
散文集《往事》。)忆淑敏
不成问题的病,将一个精神躯壳两不感痛苦的我,闭置在寂然的空谷里。没有呻吟和忧
虑,使我稍顾到我自己,整天的光阴,只有消磨在隐几和看山中了。
一百五十天的看山,直看到不成图画。一春的听鸟语,直听到不成音乐。明月清风,都
成了家常便饭。淡了世情的人,要逃出世外;而淡到了“世外的情”的人,便当如何?
此时的我,恰如站在洞口,望着黏天的海波,胸怀与这浩荡深阔的海天俱化,迷茫中悦
然自惊。自己竟不知这久久的凝神,使心思滤到这般的空虚。是个“人”就当有“人事”。
这空虚的心怀,是仙鬼之间的景况!没有一些“人事”
来镇压住这飘弱的躯壳,这汪洋的海波,要欣然的卷上来,挟带我到青碧万丈的渊底去。
连忙回转,我看见了一层层圆穹的洞府,一圈比一圈小的重叠到无尽。这一圈圈的深刻
之痕,回顾处有的使我喜欢,有的使我酸楚……
何其无味?单调的环境,悠闲的白日,使我的心思一天一天的沉潜内敛,除却回忆,没
有别的念头,幸而还是欢乐时多,酸楚时少。——但我忆起淑敏时却是例外!
中学时代的情绪,如鸟试翼,如花初开,觉得友谊是无上的快乐。淑敏和我,就是那时
相识的,——虽然我们并不是最好的朋友。
头一次见她,是在音乐教室里,一个同学拉着我到她面前去,一面说:“你是瑞的朋友,
她也是瑞的朋友,你们是联友呵!”那时我也腼腆,她也忸怩,只含糊说了几句话。
此后花间草场上的散步,自然不止一次,也没有什么很深刻的回忆。只有一回,她有一
件规劝我的事,又不肯当面说。拉我出去走走,却塞了一张纸,在我手里。我到课室里展开
看,悚然惊感,从此我视她为畏友。这是她的一端隐德,但可怜这事,现在只有抱病的我知
道了!
我们并不是晨夕相随的,一切都极其模糊。最清晰的就是去年的事。自中学别后的第五
年,我们又在大学里相见。功课不同,在一处的时候自然少了,看友情一天比一天淡的我,
也竟不曾匀出工夫去找她。有一次在图书室里,一个同学笑对我说,“我们问淑敏‘你和婉
莹怎样了。’她摇头笑道‘罢,罢,我不敢惹她大学生!’”我听后也笑了,只觉得她很稚气。
——第二天又在图书室里,她在看报,我正找一张纸找不着,我问说:“对不起,淑敏,看
见我的一张纸没有?”她抬头笑了,说:“没有。”我说:“你把报纸拿起来,也许压在底下。”
她拿起报纸来,果然发现了那张纸。我明知不是她藏起来的,却故意说:“一定是你藏起来
的,叫我好找!”——这是我们在大学里,除了招呼匆匆以外的第一次也是最末次的谈话。
因着她说“不敢惹大学生”一句话,我恐我的神情里,含有可使她觉得隔膜的去处。然
而时间毕竟如逝水,童心一去不可回,我虽然努力欢笑,情景已不似从前了。默默对坐了一
会,我心里尽着回想五年前无猜憨稚的光阴。图书室里不许说话,我也不想说话,心中忽忽
的充满了热情消失的悲哀!
有一天从男校回到女校来,门前遇见运,我问她到那里去,她说:“到预王府看淑敏去。”
我惊道:“她病了么?——替我问她好。”我想一灾二病是人所常有的,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
里。
第二天在男校的女生休息室里,一位同学怆然的告诉我说:“淑敏死了!”我忽然起了寒
噤,走到窗前,外望天容如墨,我默然……
她的一生,在我眼里的,只是这些事了!
许多同学哭了,我却未曾流下一滴泪。我也不曾去送葬,从同仁医院归来的路上,遇有
了许多送葬回来,低头叹息的同学,我也不觉得惭愧;虽然我忍心以送她的时间,去察验
我自己无病的双眼。
和她只相处一年的同学,还为她作了祭文,仅仅知道她名字的同学,也为她哀悼。然而
我不曾为她写一个字!
我坦然,我没有对不起她,我准知道我们的友情有沉挚的再现之一瞥。我知道在她刚刚
离世之时,心中忙乱昏忽的我,如有什么文字,文字未必是从我心中写出来的。那文字只是
遮掩生者的耳目,并非是对死者的哀慕。
我由着她去,非等到我心中潜藏的旧谊,重新将她推现到我眼前时,我决不想写关于她
的一个字。
今天便是那时候了!淑敏是个好女儿,好学生,是我眼中心中的一个很可爱的人。虽然
我知道她并不比别人真切,我却晓得她如不死,她的家庭,学校,社会,都要受她很大的影
响。她死了,这三方面是倾折了一根石柱——我信我对她不能有更高的赞美了。
近来因着病,常常想到“病”的第二步。我想淑敏在“死”的屏风后,是止水般的不起
什么,而她的“死”却贻留她的友人以一瞥间一瞥间的心潮动荡。然而——大家也是如此,
这一动荡也如水之波动,是互相传递的……
这是她死后一年,我心中旧谊的第一次再现,我忠实的写下来。青山是寂静,松林是葱
绿,阳光没入云里,和她去年的死日一样的阴郁,我信这是追悼她的最适宜最清洁的环境。
病余的弱腕,不停的为情绪支使了两点钟。去年的泪,今日才流。假如天上人间的她和我,
相知之深,仍如十五六岁的儿童时代,这篇一年后的追思文字,我信她要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