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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女儿,也是个马背上出生,枪林弹雨中长大的雌虎。桑榆人有人品,文有文才,
寨主的女儿便杀死了她那个打算投降伪满的丈夫,强迫桑榆跟她成亲。桑榆为了把
这一伙响马引向义勇军,只得委曲求全。然而,寨主见利忘义,又是一副蛇蝎心肠,
伪满地方当局赏了他个县警察署长的官衔,他就要把队伍拉出山林,投敌附逆。桑
榆出面劝阻,被他五花大绑,想送给伪满地方长官做见面礼。寨主的女儿跟桑榆却
是一夜夫妻百日思,把桑榆从黑牢里救出来,双双逃下山去。寨主率领他的喽罗拉
开天罗地网追赶,他的女儿为保护丈夫,跟亲爹开了火,连中生身之父的几颗子弹,
伤重身死。桑榆逃出虎口,来到义勇军,不久义勇军兵败,残部入关,又被国民党
军缴械,桑榆只得仍回南开大学。他把这一段充满传奇色彩的经历,写成长篇小说
《响马》,名噪津门,他也落了个响马桑榆的外号。今年他大学毕业,受聘到通州
文革斋书铺,创办和主编文艺杂志《乡风》,特向郁寒窗约稿。
“小琴,你在向谁吹嘘敝人?”一声呼喊,从外间屋走出一个赳赳武夫一般的
年轻人。
他二十六七岁,身穿大学生暑期军训的制服,剑眉朗目,乱蓬蓬的头,大有怒
发冲冠之势,却又满脸天真烂漫的孩子气。
“响马叔叔,蒲柳春前来拜山投师。”郁琴调皮地笑着,一闪身子,蒲柳春正
跟桑榆面对面。
桑榆三步两步走上前来,紧紧握住蒲柳春的手,说:“老弟,我拜读了你的大
作,比我写得好。”
蒲柳春十分发窘,鞠个躬,叫了一声:“桑先生!”便只有搓手。
“不过,文章憎命达呀!”桑榆故作谈虎色变的神气,“写文章是能引来杀身
之祸的。”
“响马,你不要耸人听闻,使后起之秀视文章之道为畏途,望而却步呀!”郁
寒窗也走出门口,笑着说。
“我是要试一试蒲老弟的胆量。”桑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盯住蒲柳春的眼睛,
“这条充满艰险的道路,你敢跟我走么?”
蒲柳春昂起头,傲岸地说:“桑先生走到半路拨马回头,我还要走下去。”
“好!”桑榆热烈欢呼,“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
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道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
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
蒲柳春非常感动,说:“今后还请桑先生多多指教我。”
“我这个人不足为训。”桑榆的目光和脸色都庄严冷峻起来,“你我都要记住
鲁迅先生的这几句话:‘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
哭,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蒲柳春在郁家逗留半日,听桑榆滔滔不绝地谈天说地,只觉得顿开茅塞,心胸
豁然开朗。蒲柳春的那些习作,被桑榆称为小说,将发表在《乡风》的创刊号上。
郁寒窗也给蒲柳春争取到一个工读旁听生的名额,可以在潞河中学听课。
六
潞河中学是一座象牙之塔,周围数里那爬满长春藤的铁蒺藜网,便是与世隔绝
的藩篱。
而且,潞河中学还是一块没有中国声音的土地。校方规定,除了口到宿舍,一
切公共场合只许讲英语,绝对禁止以中国话进行交谈。刚刚人学的新生,只好当哑
巴。
蒲柳春一人学,便感到格格不人。校园内的花草树本,流水空气,都跟运河滩
两样。运河滩的老树浓荫下,歇息着默默吸烟的穷苦农民,使戏着天真无邪的穷家
孩子;这里的花前树下,是满口阴阳怪气的外国话的少爷小姐,叽哩咕噜地念书。
运河滩的大片草地上,是一群群黑的、白的、花的牛羊和光着膀子,头戴破草帽的
打柴、割草、挖野菜的村人;这里的绿茵草坪上,是油头粉面、搔首弄姿的男女洋
学生,三三两两散步,扭扭捏捏,笑声刺耳。运河滩的茫茫大河上,是涨满白帆的
大船,撒着渔网的小舟,纤夫唱着低沉的纤歌,渔家唱着粗犷的渔歌;这里的博唐
湖上,少爷小姐们荡舟作乐,摆头晃脑地吹着口琴,哆哩哆嗦地唱着令人不寒而栗
的好莱坞电影流行歌曲。运河滩的空气,弥漫着五谷和泥土的芳香;这里的空气,
发散着金钱和脂粉的恶臭。
选举校花,是潞河中学每个新学年的一大盛事。每个枝花候选人,浓妆艳抹,
卖弄风情,到各个年级的教室里和大操场的看台上,展览姿容。她们每人的选举团,
为她们声嘶力竭地演讲宣传,四出奔走拉票。图文并茂的花评,贴满校园的每个角
落。这些花评文字,堆砌一切可以搜罗到的华丽词藻,描写她们的千娇百媚,花容
月貌,胸围曲线,一年比一年香艳肉感,一年比一年不堪入目,多是出自那些喜好
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儿之手。近两年来,高中英文教员西风,在北平基督教团契的杂
志上发表文艺作品,颇负盛名,每年都献给当选的校花一首十四行诗。今年的校花
选举,呼声最高的是蓟密行政督察专员股汝耕的女儿殷凤熹,西风竟破格给她写竞
选花评,把她比喻作一枝出水芙蓉。殷凤熹更大掏腰包,一张票一块银元,就像曹
锟贿选大总统,投票那天只不过走过场。
蒲柳春是个工读旁听生,没有选举权,也不想观看这出闹剧,便到文革斋书铺,
去找桑榆。
文革斋书铺,开设在鼓楼后街,三间古旧门面,是一个有一百几十年历史的老
铺子。经营文房四宝,珍本古籍,名人字画。又有一个小小的石印局,清代承印包
销京东城乡私塾的开蒙小书以及字帖、红模纸和仿影儿,并且印行县试历科墨卷。
民国以后,改为零整批发小学教科书,印行尺牍。京东的笔墨小贩,都从这里更货,
行销远村小镇,文革斋书铺誉满京东。
老掌柜的万盛亨,已经六十三岁。十三岁进书铺当学徒时,目不识丁,五十年
耳濡目染,不但通晓经、史、子、集,而且对于鉴赏古籍字画也有精湛功夫。他虽
是个商贾,却以清高自命,喜欢同读书人交往。他见新文化日渐深人人心,书铺经
营正该顺应时势,便到平津两地走动了一趟。两地的商务、中华、开明诸家书局的
分店,都请他代销各自印行的多种书刊,利润不低。他眼界大开,不甘守旧,便想
自己也印新书,办杂志,于是购买了一套简陋的铅印设备。在开明书店天津分店经
理的宴会上,他遇见了以《响马》一书而闻名的桑榆。桑榆大学毕业,正找不到工
作,万盛亨便礼聘这位青年作家到他的书铺主持笔政。桑榆本是京东人氏,也想服
务桑梓,做一个京东新文化的拓荒者,便不计报酬,爽快地答应下来。
万盛亨一家人,住在文革斋书铺后院,开个小小的旁门,自成一宅。桑榆的身
份地位,都高于柜上的其他伙友,不能跟这些人挤住在前柜,而且办杂志要有个编
辑室,前柜也没有空房,便被招待在万宅的两间小西厢房内。
万宅是个小三合院,幽静雅致。女仆给蒲柳春开了门,只见青砖铺地,一尘不
染,两丛美人蕉正开得火红。北房门严户紧,挂着两把铁锁,室内藏有琳琅满目的
珍本古籍和名贵字画,这里才是文革斋书铺的上品库房。北房的钥匙不但带在万盛
亨的腰里,而且每日洒扫拂尘,也是他亲自动手,不用女仆或家人。北房的左右耳
房里,一边住着万盛亨和他的老伴,一边住的是他们的女儿。东厢房里间住的是女
仆,外间是厨房。
蒲柳春走到西厢下,桑榆正扯着嗓子,跟西风谈话:“我反对选举校花,因为
这也是对女性的玩弄。所以,不准备采用你这首诗。”
“我这首诗是对女性的赞美!”西风强词夺理,“你看这些口角噙香的佳句:
‘轻衫如十里云雾,笼罩着若隐若现的双峰,熏风吹得云开雾散,却只见玉峰上飘
忽闪烁着两点红樱’……”
西风三十一二岁,本姓刘,名家札,自取英文姓名叫查理·刘易斯,笔名西风。
他是上海一所教会大学出身,又到香港的一所英文学院串了个门。那时,留学英美
叫镀金,留学法德叫镀银,留学日本叫镀铜,而到大英帝国的殖民地打个滚儿,只
能算是电镀。所以,他虽然浑身放射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