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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带笑地问道:“近来怎样?
听说你又有了新的‘罗曼斯’了。”
周如水笑了笑,问道:“你读了我写给陈真的信吗?”
“是,读过了,不过女人是谁我却不知道,”这是吴仁民的回答。
“她的姓名,你何必要知道?一个女人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何必一定要打听出来她是
谁。我的问题并不在这里。而且这个女人你们是见过的。”
“我们见过?什么人?这就奇怪了。”陈真惊讶地大声说,“你说我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
“张若兰,你不是见过吗?”周如水终于说出了她的名字。
“你不是在剑虹家里见过她吗?那一次我也在那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长睫毛,亮
眼睛,高高的鼻子,左眼角下有一颗黑痣。”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陈真打断了。陈真猛省地大声说:“啊,原来是她。岂但见过,
我和仁民还常常谈起她。人还不错,我看她不过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
“好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这句话如水听了一定不高兴。”
吴仁民在旁边拍手笑起来。
“不见得吧,”周如水表示不服,开始分辩道。“她的思想和我们的接近。我看她丝毫
没有小资产阶级的习惯。”
“是,我知道了。”陈真忍不住噗嗤一笑。“她一定赞同你的‘土还主义’,一定说都
市的文明怎样不好,都市里整天有汽油味,电车上卖票人如何揩油,商人怎样欺骗,乡下有
美丽的风景,有清洁的空气,有朴实的居民,又说大家应该拿起锄头回到田里去。于是你们
两个就‘土还’到海滨旅馆来了。”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吴仁民也附和着笑了。
周如水在旁边又好气又好笑,但是他也忍住了,依旧心平气和地分辩道:“你误会了,
‘土还主义’决不是这样简单的。你还不懂得什么是‘土还主义’。”
陈真的脸色变得严肃了,他认真地说:“懂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土还主义’不过是
‘土还主义’罢了。在我,与其在乡下过一年平静、安稳的日子,还不如在都市过一天活动
的生活。”
周如水注意地听他说话,他想这些朋友在思想上是渐渐地跟他分开了。他们是都市主义
者,而自己一个却变成“土还主义者”了。他又想起在陈真最近出版的一本书里面乡村问题
连一个也没有谈到,他完全是对都市里的人说话的,好像以为都市问题一解决,乡村问题也
就连带解决了。他觉得这种思想是错误的,他以为乡村比都市更重要,将来新社会的萌芽就
在这里。所有觉悟了的人都应该离开都市,到乡村去工作,去办农场,办学校,办合作社,
以及其它公共事业和生产事业,去教导农民,帮助农民。他以为这种办法是天经地义的。可
是他每次说出去,便是最好的朋友像陈真他们也要笑他,不是说他的办法太迂远,就是笑他
在做梦。他们确实不了解他。
他想到这里,觉得愤愤不平,好像心里有许多话要吐出来,但是看见陈真的挣红了的
脸,便不禁想到这个青年把他的生命消耗在什么上面,他是如何不顾性命地努力着,究竟为
了什么人。于是他觉得纵然陈真的主张错了,自己也没有权利反对他,因为他是把他的生命
牺牲在这上面了,而且是为了别人。最后他对陈真起了崇敬的感情,同时还带了关切的眼光
看这个朋友,一面说:“你也应该保养身体才是,何必这样容易生气?”
“他是没有办法的,他那样不顾性命地工作,那样不讲卫生,真不行。我看他也应该找
一个女人才好,”吴仁民微笑道。
这微笑里面含得有痛惜。
“那么我把张若兰介绍给你好不好,又漂亮,又温柔,又体贴,”周如水笑着对陈真
说,这是在开玩笑。
陈真摇摇手带笑说:“去吧,你的小资产阶级的女性。”又说:“你何必这样客气,把
你的人让给我呢?”他还是笑着,他对自己的身体素来就不关心。
并不在目前的两三年,你何必这样性急?你的身体我们很关心。我们做朋友的不能够眼
睁睁看见你这样不爱惜地摧残你自己。”吴仁民感动地说,他的声音微微地颤动。他似乎害
怕陈真不肯静静地听完他的话,所以故意把话说得很快,但是他说不下去了。陈真惊讶地望
着他,他也挣红着脸默默地看陈真,过了半晌他才接着说下去:“我们劝你,你总不肯听我
们的话。所以我主张找一个女人来管束你,像一个保姆照料小孩一样,给你安排一切……”
陈真听到这里就微微一笑,打岔说:“就像瑶珠对你那样,是吗?”
周如水本来有些伤感,听见这句意外的话,忍不住噗嗤地笑出声来。
“真,你真正岂有此理。”吴仁民又气又笑地对陈真说,“我对你说正经话,你不应该
跟我开玩笑。你难道就一点不爱惜你自己?你知道我们对你——”他很激动,不能把话说清
楚,就不得不把它咽住了。
陈真默默地站起来。他看了吴仁民几眼,他懂得那眼光,那表情。他再看周如水,周如
水的眼睛也在发亮。他知道朋友们爱他。他感到一阵温暖,昂起头在房里走了几步,然后用
感激的眼光看吴仁民,微微一笑,说:“谢谢你。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你看我不是过得很好
吗?”
“很好?但是你不觉得你的身体一天一天地在瘦下去吗?
我们看得很清楚。”吴仁民差不多要发出了绝望的哀鸣。
“不错,真,我去年看见你还比现在强健些。你的病又不是不治之症,就坏在你不爱惜
自己的身体。你纵然不为你自己打算,你也应当想到我们大家对你的一片心。”周如水感动
地说,他觉得他要哭了,他掉过头去不敢再看陈真一眼。
陈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自语似地说:“你们为什么单单注意到我一个人?我是不要紧
的,只要你们都好……我知道你们爱护我。然而我这个人是没有办法的。”他走回到躺椅前
面,坐下去,勉强地笑了笑,继续说:“不要谈这件事情。你们快要把我说得哭起来了。我
刚来的时候本来很高兴。”他说完就闭上眼睛把身子躺下去。
这一来大家都没有话可说了。周如水掏出手帕暗暗地揩眼泪,吴仁民默默地咬着嘴唇
皮,埋下头看他刚才在桌上翻开的书本。
过了一会,陈真忽然睁开了眼睛惊愕地看他的两个朋友,大声说:“如水,还是你的问
题要紧。你现在究竟打算怎样办?”
过后他又望着周如水的刚刚抬起来的长脸,等候这个朋友的回答。
“怎样办?我现在还没有决定呢,”周如水迟疑了一下答道。
“没有决定?”陈真惊讶地问,“你不是写信说已经不成问题了吗?”
周如水痴呆似地望着陈真,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有点害怕回答陈真的问话,但又不能不
回答,只得随口说道:“信上写的什么我自己也记不起了。问题确实是有的,而且很复杂。”
陈真没有开口。
“有什么复杂?简单地说就是你没有勇气。”吴仁民冷笑地说。
陈真这时忽然大声笑起来。但是周如水却涨红了脸表示不服地争辩道:“哪个说我没有
勇气?我要是决定做起来,我就会拚命干去,什么也不顾。我的勇气比什么人都大。”他有
一点自负的样子,这时候他真正相信自己有很大的勇气。
“只是要等你决定,可就难了。你一生至多也只有一两次的决定,”吴仁民笑道。
周如水摇摇头,气恼地望着他们,过了半晌,才说:“你们不了解我,我的问题很复
杂……”他刚说到这里就被陈真抢了去说:“是的,你有自己不爱的妻子,自己不认识的孩
子,你有年老的父亲母亲……这些我都知道。你还有什么呢?”
“怎么他已经结过婚了?”吴仁民惊讶地说,“我们都不知道。我还以为他没有结过
婚。”
周如水受了这一顿抢白,气得说不出话,又不好对他们发作,便发呆地望着他们。
“这就是他的复杂的问题了,”陈真点头说,“他的朋友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
事。我在日本和他同住过半年,他的家信我都看过。”歇了歇,他又对周如水说,“其实这
丝毫不成问题。实际上你差不多跟家庭脱离了关系。你在外面爱上了一个女人或者和她同居
或者结婚,没有一个人来干涉你。”
“只是我良心上怎样过得去?”周如水现出痛苦的样子,这时候他好像把自己当作了一
个伟大的牺牲者。
“良心?什么良心?”吴仁民坐在椅子上笑起来,“这跟良心有什么关系?你自己爱上
一个女人同她结婚,这是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