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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矿工的生活以后我就决定不干了。……你也许看过《黑奴魂》这个影片,自然你读过不
少关于俄国农奴的书,然而你依旧猜想不到那些‘砂动的生活情形。他们的惨苦比从前美洲
的黑奴,比从前俄国的农奴还要厉害若干倍。是的,在那里做工的人叫做‘砂动。他们完全
是奴隶,是卖给资本家的。他们里面有的人是犯了罪才逃到那里去做工的,有的却是外县的
老实农民,他们受了招工人的骗,卖身的钱也给招工的人拿去了。他们到了厂里,别人告诉
他们说:‘招工的人已经把你的身价拿去了,你应该给我做几年的工。’如果他们不愿意,
就有保厂的武装巡警来对付他们。那些巡警都是资本家出钱养来压制‘砂动的。‘砂动初进
厂都要带上脚镣,为的是怕他们逃走。”
高志元喝完一杯酒,自己拿起酒壶来又斟了一杯。他看看吴仁民。吴仁民在那里挟菜,
脸通红,眼睛好像在发火。
“每天工作的时间很长。每个‘砂动穿着麻衣,背着麻袋,手里拿着铲子,慢慢儿爬进
洞口去,挖着锡块就放在袋里。一到休息的时候爬出洞来,丢了铲子就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一下,脸色发青,呼吸闭塞,简直像个死人。我走过他们的身边,他们完全不知道。我住在
那里的时候,一天夜里听见枪响,后来问起才知道一个‘砂动逃走被巡警一枪打死了……我
不能够再留在那里了。我便对我那个同学说:‘我不能够在这里干事。你们的钱都是血染出
来的,我不能够用一个。’我就走了,”高志元苦恼地说,他张开阔嘴,露出他那上下两排
的黄牙。他好像要怒吼,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喷出一阵酒气。他举起酒杯,正要拿到
嘴边喝,忽然又放了下来。他掉开头打了一个大喷嚏,声音很大,和“哎哟”相像,好像别
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吴仁民惊讶地放下筷子望着他。他却坦然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把鼻
涕揩了,又掉过脸去喝酒。
“不要再讲你的事了,”吴仁民突然拍着桌子说。“尽是苦恼,尽是忧愁。我不要听它
们。还是努力喝酒吧。喝完酒,我们找个地方去玩。”
“好,那么叫伙计拿饭来,”高志元同意说,他也不想再喝酒了。
两个人吃完饭付了钱出来。天已经黑了。马路上电灯很亮。到处是人声和车声,到处是
陌生的面孔。他们的发热的头被晚风一吹,竟然昏眩起来。高志元觉得十分疲倦,想回旅馆
去休息,便拉着吴仁民的衣袖说:“仁民,不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很
累,想回旅馆去睡觉。”
“不要去,不要就回去,时候还早。”吴仁民一把抓住高志元的左膀,要求似地说。
“我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玩,我一定要找个地方玩,不然这颗心就没有安放处。我一定要找
个地方安放我这一颗炭一样烧着的心。”
“我劝你还是回家去睡觉吧。你今天吃了那么多黄酒,你一定醉了。我也很累,我要回
去睡觉了。”
“志元,那不行。”吴仁民发狂似地说。“我不能够回家去睡。你想心里热得像炭火在
烧,我怎么能够回到那坟墓似的家里去睡觉。你以为我是一架冰冷的机器、像李剑虹那样的
吗?”
“我一定要回去睡觉。我的头发昏,身子没有一点气力。
这几天在船上实在累了,我要去睡觉。”高志元挣脱了吴仁民的手,打算走开。但是他
又站住带笑地劝吴仁民道:“我劝你还是回去睡觉吧。今晚上很凉爽,正好睡觉,而且你吃
醉了酒,在街上乱跑是没有好处的。你不记得我那一回的故事吗?”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忍不住自己先笑起来。原来他曾经有过一段这样的故事:那还是他
前次住在这里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已经很迟了,他喝醉酒一个人跑出去,在路上跟几个拉客
的娼妓吵起来,被巡捕看见了,抓了他去,说是要带进巡捕房里。那个巡捕押着他走。他一
点也不惊慌。他只顾把巡捕望着,慢慢地从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册,把巡捕衣领上的号码抄
下来。巡捕看见他这样做,疑心他是一个有势力的人物,连忙客气地把他放走了。
“那一回的故事?什么故事?碍…。就是你在马路上跟‘野鸡’打架的故事吗?……
哈,哈。那有趣。”他说到这里看见高志元已经往对面的人行道上走了,便急急地跑过去抓
住他,起劲地说:“不要走,你今晚上无论如何走不脱。”
“你真是没有办法。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一个人去不好吗?
……好,我陪你走一段路。我说过我只走一段路。我今天不高兴再跟‘野鸡’打架,”
高志元带笑地说,便不再说回旅馆的话了。
两个人走在一条路上。吴仁民的右手还抓住高志元的一只膀子。他忽然松了手拍着高志
元的肩头说:“好,我们到大世界去。到那里去找‘野鸡’……”“到大世界去?不,我不
去,那里是培养低级趣味的地方,”高志元坚决地反对说。“看影戏是可以的,但是我今晚
上不能够去,我要回旅馆睡觉。”
“好,你回去吧,我现在不留你了,”吴仁民生气地说。
“你本来就是李剑虹一类的人,你是一个道学家。”
“我,我是个道学家?笑话。”高志元摇头说。“我现在也不跟你争辩。我知道你在用
激将法。”
“你回来,不要走。”吴仁民看见高志元真的走了,便又大声挽留他。高志元并不回
头,但是吴仁民跑上前去把他抓住了。
“志元,你不要回去,你一定要陪我。我请求你。我的心跳得这么厉害,我决不能够闭
上眼睛睡觉。你不知道一个人怀着这么热的心,关在坟墓一般的房间里,躺在棺材一般冷的
床上,翻来复去,听见外面的汽车喇叭,好像听见地狱里的音乐一样,那是多么难受。这种
折磨,你是不会懂的。我要的是活动,是热,就是死也可以。我害怕冷静。我不要冷静……
志元,我的心慌得很。我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一定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就是到大世界也
行。就是碰到拉客的‘野鸡’我也不怕。至少那种使人兴奋的气味,那种使人陶醉的拥抱也
会给我一点热,给我一点力量。我的血要燃烧了。我的心要融化了。我会不感觉到自己的存
在了。那一定是很痛快的。我要去,我要去,不管你们的道德学说,不管你们的经济理论,
我要到那里去,我要到那里去。”
高志元站住了,他起初带着惊讶的眼光看吴仁民,过后又换了同情的眼光。吴仁民狂热
地在那里说话,话从他的口里吐出来就像喷泉从水管里出来一样,接连地,没有一刻停止
过。他显然是醉了。但是他的心情高志元是很能够了解的,不仅了解,而且高志元也有着这
样的渴望——热和力的渴望。
所不同的是高志元不相信从那种地方可以得到一点点热和力。
“仁民,我送你回去罢,”高志元看见旁边有几个行人在看他们,便打定了主意,对吴
仁民这样说:“你现在和我一样也需要休息。你今天吃醉了,你不知道你自己说了些什么
话。”
他挟着吴仁民的膀子回转身朝着去吴仁民家的方向走了。
一路上吴仁民依旧在说他的狂热的话,他的身子时时向两边歪,仿佛站不稳似的。高志
元很费力地挟住他,又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但是他好像没有听见一般。这时候他的理性已
经不存在了。热情占有了他,使他成了激情的俘虏。
高志元慌慌张张地走着。在离开了三年以后他几乎不认识这个城市的街道了。他一个不
小心走错了路,起初还不觉得,后来忽然发觉他们是在一条奇怪的街上了。街道这样窄,这
样脏,两边的人家有着玻璃门。屋檐下站了两排年轻的女人,穿着红的,绿的,以及种种引
人注目的颜色的衣服。她们都是肥短的身材。每张笑脸上都涂了厚厚的脂粉。每张血红的嘴
里都发出不自然的笑声招呼他们。
高志元把眼光向她们的脸上一扫,他马上起了憎厌的感觉。他突然想起吴仁民刚才说的
话:使人兴奋的气味,使人陶醉的拥抱……他看看吴仁民,他害怕吴仁民会有奇怪的举动。
但是出乎他的意外,吴仁民急急地拉着他往前面走,并且接连地问他道:“志元,这是什么
地方?这是些什么人?她们在这里干什么?”他不答话,却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后来他问了巡捕,才找到正确的路。两个人急急地走着,并不要许多时间就到了吴仁民
的家。高志元安顿吴仁民睡下了,才走出来。
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