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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她的思想也不错。她什么时候得罪了你?你这样不满意她。”
“一个很好的女子。我只记得陈真的话: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陈真常提到的三女性
中,两个已经有了归宿,现在只剩她一个了,且看她的结局又如何。”吴仁民说罢,又冷笑
起来。
这时候,被称为“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李佩珠却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一把藤椅上,
热心地读着一个俄罗斯的革命女性的自传,那一本使得许多人流泪的《回忆录》。她已经接
连地读了几天了。
她的英文程度使她不能够读得很快,但是她并不因此减少阅读的兴趣,至少她懂得大
意,并且陈真在重要的地方还附了译文。那本十六开本的大书里面的每一个字,即使是她不
认得的,也都像火似地把她的血点燃了。她的心开始发热起来,额上冒着汗珠,脸红着,心
怦怦地跳。好像她的整个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满溢出来一样。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
故,不过她觉得有一种模糊的渴望在身体内呼唤她,这种渴望是她从前不曾意识到的。
在她的手里躺着那本神奇的书,她从来不曾读过这样神奇的书。从这本书里面一个异邦
的女孩站起来,在她的面前发育生长,长成一个伟大的人格:抛弃了富裕的家庭,离开了资
产阶级的丈夫,到民间去,把从瑞士学来的医学知识用来救济贫寒乡村的农民。她经历过种
种的革命阶段,变成了一个使沙皇颤栗震恐的“最可怕的女人”,革命运动的领袖,一代青
年的指路明灯。她在黑暗的牢狱里被埋葬了二十三年以后,生命又来叩门了,她又以新生的
精力重回到人间,重回到社会运动里来。这是何等崇高的精神,坚强的性格与信仰,伟大的
人格的吸引力。
这一切并不是李佩珠所能够完全了解的。这种生活方式跟她的离得太远了。虽然以前从
父亲那里她也曾听到过关于这种生活方式的话,但是她只有一点很模糊的概念。如今它具体
地显现在她的眼前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新奇而又富于诱惑力。固然它是高到她所不
能够达到的程度,但它究竟是值得憧憬的埃一段话鼓舞了她的整个心灵,在这一段话下面陈
真用铅笔画了线,而且附了译文在旁边:“有一夜我从梦中醒来。这是夏天,人们都睡了,
不过我们的两个亲戚还坐在阳台上闲谈……她们在谈论我和我的二妹利狄亚,说:‘利狄亚
会变成一个很好的女人;她会是一个有用的人。然而薇娜却只是一个美丽的玩偶。她倒很像
那个挂在她房里的好看的红灯笼。向外的一面很好看,但是靠墙壁的一面却是空空的。’我
把头埋在枕上,伤心地哭着。这时候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问我自己怎样才能够做一个好
人。”
这一段话不仅指示出来一个美丽的玩偶居然会变为崇高伟大的人,因而给了她一线的希
望,不仅陈真的似乎还在跳动的细小字迹使她相信这一段话曾经如此深地影响过那个她所敬
爱的人(是的,虽然她不了解他,但是她因为父亲称赞他的缘故,她也敬爱他,尤其是在他
死后),这一段话同时还使她记起了一段往事。于是她的过去二十年的岁月又连续地浮现在
她的脑里了。
她五岁失掉了母亲,得着祖母和父亲的钟爱,跟着父亲生活一直到祖母病死的时候。祖
母一死,父亲便单身离开故乡到外面去。她被寄养在一个女学校里,那里的校长是她的亲
戚,那时候她才十岁。在学校里,在那个思想陈旧、但性情温和的亲戚的照料下过了五年。
这其间父亲的信函成了她的精神上的唯一安慰和指导,可是这样的信函来得并不多,因为父
亲在外面参加了革命的活动,很忙,没有多的时间花在女儿的身上。她的生活虽然孤寂,但
是父亲的爱依旧温暖着她的少女的敏感的心,甚至使她常常忘却寂寞。寂寞袭来的时候她总
是用微笑驱散了它。这微笑有时候是相当凄凉的,但常常含着温柔的爱的回忆。她的不喜欢
多说话的习惯就是从这个来的。不过因为有了温柔的爱,或者爱的回忆给她带来温暖,所以
她不曾变为一个阴郁的人。五年过去了。过惯了亡命生活的父亲忽然又安居在这个大都市
里,把她从故乡接了出来,让她继续在一个中学念书。她毕业以后就和父亲住在一起,跟着
父亲研究文学和外国文。
她在中学毕业的那一年,某一个春天的晚上,她已经睡了,偶然从梦中醒来,听见两个
同学在谈论毕业以后的出路。
一个忽然说:“我看佩珠将来一定会吃男人的苦头,她太软弱了,而且质地平凡,不会
有什么成就。”这几句话刺在她的心上。她不敢咳一声嗽,害怕使她们知道她已经醒过来听
见了这些话。她却用铺盖蒙着头低声哭起来,哭湿了一个枕头。
这样,她也有过和妃格念尔的类似的遭遇了。她也像妃格念尔那样伤心地哭过了。女人
的心并不是善忘的。她后来也常常想到那几句话,她屡屡问她自己,问父亲道:“我果然是
太软弱,太平凡,不会有什么成就么?”她自己虽然不敢给一个否定或肯定的回答,然而在
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她自己甚至不认识的声音,叫起来:“我不能够是这样。”她还不能够
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呼声。她的父亲似乎更了解她,便回答道:“你还年轻,还不知道自己。
你并不是太软弱、太平凡的人。如果你将来不会有什么成就,那是我的错。我为了自己的事
常常忽略了你,而且不曾好好地帮助过你。同时我的经济能力太薄弱了,不能够让你受很好
的教育。”于是一个微笑驱散了她的不愉快的思想。她被父亲的爱感动了。她想只要在父亲
的身边,即使将来没有什么成就,她也并不懊恼。她太爱父亲了,因为她曾经从父亲那里得
到慈母般的爱护,因为父亲是她的唯一的亲人,而且在五年的长期分别之后,那种渴望使她
的爱慕变得更热烈了。
父亲也是很爱她的。差不多完全过着禁欲生活的父亲,待人接物的态度是十分严肃的,
平常他很少对人说一句笑话。对于所有来拜访他的青年,他总是拿出父亲般的态度对待他
们,他诚恳地劝导他们,因此得到他们的尊敬。的确,他是值得他们尊敬的,他自己过着极
其刻苦的生活,使人觉得他吃饭穿衣单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来继续工作,他好像是专门为
了工作而生活的。他没有个人的爱憎,没有个人的欢乐,没有个人的计较。总之,他有着可
以做一个教主的条件。其实他原来并不是这样的人,不过竭力控制自己勉强做一个这样的人
罢了。所以他对待女儿的态度就完全两样。他的笑容只有他的女儿看得见,那是她的特权。
这笑容给她填补了她不曾从人间得到的一切,这笑容把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联系得很紧密,
而且这笑容使他们更接近互相的信赖了。
她自己并没有明确的思想,正如她的父亲所说。她常常盲目地接受了父亲的思想,不管
这是否为她的智力所能够了解,只是因为她信赖父亲,所以也信赖父亲的思想。然而有时候
她也会怀疑起来,不过她也不去深思。最重要的原因是:从来不曾有过重大的问题摆在她的
面前,一切问题都已经由父亲给她解决了。
的确,父亲是爱她的。正因为爱她,所以他不愿意让她过他那样的刻苦生活。他是靠着
译书卖文过活的,有时也在大学里教几点钟的课,收入并不多。他让自己一个人吃苦,却使
他的女儿过着稍微舒适的生活。譬如在家里做饭,他自己吃素,却特别为她预备了一碗肉。
她了解父亲的心情,而且她究竟太年轻了,不是生来过禁欲生活的,所以她也坦然地接受
了,这或者不能说是坦然,更应该说是感激。总之她让父亲这样安排,又让这安排成了习
惯。结果她被陈真取了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绰号,而且被吴仁民拿这个来做攻击她的
父亲的资料。吴仁民因此常常嘲笑李剑虹不能够感化自己的女儿。
然而这两父女过得相当幸福。他们都感到满足,没有什么缺陷,没有什么悔恨。彼此都
成了另一个的唯一的安慰和帮助。是的,彼此帮助,无论在生活上或者工作上。她有时也帮
忙父亲抄录稿件。自然除了这个,父亲还有信仰,还有事业;女儿还有女朋友,在某一个时
期内她和那两个性格跟她的不相同、年纪比她大两岁的女朋友张若兰和秦蕴玉过往颇为亲
密,恰好凑成了陈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