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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看见它正在前面走着。他停住,向天窗仰望,一个人影儿似乎又在那里了;它自己也还是孩子气的,却抱着一个孩子,一边走一边唱歌。不一会儿,同样是那个人影儿,孤独一人,停下片刻,屏住呼吸,光亮的头发披散在眼泪汪汪的脸孔的周围,它往后看着他。
他漫步穿过各个房间:它们不久以前是多么豪华,如今却是这么空虚,凄凉,甚至连形状与大小也好像发生了变化。这里的脚印与楼梯上的脚印同样密集,他同样想到了他曾尝受的痛苦,这使他感到困惑与恐怖。他开始害怕,他头脑中这些错综复杂的事物会驱使他发疯;他的思想已经跟那些脚印一样毫无条理,而且同样杂乱无章,多种多样,模糊不清地相互冲突。
她独自一人时,是住在哪个房间,他连这一点也不知道。他高兴地离开这些房间,漫步向楼上走去。这里的一些房间,使他产生大量的联想,想到他不忠实的妻子,想到他不忠实的朋友与仆人,想到他的高傲建立在上面的不结实的基础;可是现在他把他们全都搁在一旁,而只是可怜地,忧伤地,慈爱地回忆他的两个孩子。
到处都是脚印!它们对上面那个摆放小床的老房间也不宽恕;可怜的、伤心失望的人,他几乎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可以侧身在靠墙的地板上,让他的眼泪尽情地流淌了。他好久以前在这里曾经流过许多眼泪,他觉得在这里流泪,自己因表现软弱而感到的羞愧会比在其他地方少一些,也许这种想法就是他到这里来的聊以自解的理由。他弯腰曲背,下巴低垂到胸前,来到了这里。他躺倒在这里光秃的地板上,在深更半夜里独自哭泣着。——甚至在这时候,他仍然是个高傲的人;如果有一只仁慈的手能向他伸过来,或者有一张仁慈的脸能向他看望一眼的话,那么他就会站起来,转身离开这里,回到楼下他的单人牢房里去。
天亮的时候,他又关在他的房间里。他本想今天就离开,但是却紧紧地抓住这座房屋里这根纽带不放,它是留给他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东西。他将在明天走。明天来了。他将在另一个明天走。每天夜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走出自己的房间,像一个鬼似的,在这被洗劫一空的房间里漫步穿游。许多早晨,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在光线仍旧可以不完全透进来的窗帘的后面,他那容颜改变了的脸向下低垂,默想着他两个孩子的失去。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想到失去一个孩子了。他在思想上已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他们永远也不分开了。啊,如果他能在过去的爱中和在死亡中把他们联结在一起,如果其中的一个人不曾比死亡坏得多的话,那该多好啊!
甚至在他遭受那次不幸之前,精神上强烈的激动与烦乱对他来说也并不是新奇的事情。对于性格固执与阴沉的人们来说,情况永远是这样的;因为他们作出很大的努力来习惯这种情绪变化。长久在下面挖掘的地面常常会在片刻之间塌陷;这里,随着指针在钟面上的移动,地下的挖掘、削弱、破碎在一点一点地、愈来愈甚地进行着,那该怎样呢?
最后他开始想,他根本不需要走。他还可以放弃他的债权人减免他的钱(他们之所以没有减免他更多的钱,是因为他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而用切断那另一个联系的办法①来切断他与这破落的房屋之间的纽带————
①指董贝先生考虑自杀,来切断他与世界的联系。
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他过去女管家的房间里可以听到他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但并不是在真正的意义上可以听到,否则这些会吓人的。
社会在他周围忙碌不停。他又知道了这点。它在窃窃私语,并在喋喋不休地议论。它永远也不安静。这种情况以及杂乱无章、错综复杂的脚步把他烦扰得要死。各种物体在他眼中开始呈现出模糊的、枯黄的颜色。董贝父子公司已经不存在了——他的孩子们也没有了。这一点他明天必须好好地思考一下。
明天他思考了这一点。他坐在椅子中思考着,不时从镜子中看到了这样一幅图画:
一个鬼怪似的、形容枯槁、身体衰弱、跟他十分相似的人,坐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面,郁闷地不断沉思着;有时他抬起头来细细看着他脸上的皱纹与凹陷的地方,然后又低垂下去,重新陷入沉思。有时他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有时他走进邻接的房间,从化妆台上取来一些东西回来。有时他看着门底下的缝隙,在想着。
——嘘!别出声!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如果血沿着那个方向流出去的话,那么一定要经过很长的时间它才能渗漏到前厅里。它将会悄悄地、缓慢地蠕动着向前移行,在这里形成一个停滞的小洼,在那里又开始流动,然后又是另一个小洼;如果循着这条血路寻找的话,那么一个严重受伤的人只有当他已经死去或在气息奄奄的时候才能被发现。他把这个情况长时间地思考过以后又跳起来,把手伸进胸窝,来回走着。董贝先生偶尔向他看一眼,很好奇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他留意到那只手看上去是多么凶恶与残忍。
那位跟他很相似的人这时又在想着!他在想什么?血渗流得那么远,他们会不会踩进这些血中,把血迹带到房屋各处的脚印中去,甚至带出到街上去?
那人又坐下来,眼睛望着没有生火的壁炉;当他痴呆似地陷入沉思的时候,一缕光线照进了房间;一缕阳光。他坐在那里想着,对这丝毫也没有注意到。突然,他脸色可怕地站起来,那只罪恶的手紧抓着他怀中的什么东西;然后他被一个喊声吸引住了——一个疯狂似的,响亮的,打动人心的,充满深情的,欢天喜地的喊声——董贝先生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他自己的映像,在他的膝旁的是他的女儿。
是的,他的女儿!看着她!看着这里!她跪在地上,紧贴着他,呼唤他,合着双手,向他祈求。
“爸爸!最亲爱的爸爸!请原谅我、宽恕我吧!我已经回来,跪着请求您的宽恕。没有您的宽恕我将永远也不能幸福!”
仍旧没有改变。在整个世界,只有她没有改变。就像那个不幸的夜间一样,她向他抬起那张同样的脸,向他请求宽恕!
“亲爱的爸爸,啊,别那样奇怪地看着我吧!我从没有打算要离开您。我从来不曾想到要离开您,不论在以前还是在以后。当我离开您以后我感到惊恐,而且我不能思想。爸爸,亲爱的,我变了。我后悔了。我明白我的过失。我现在更懂得我的责任了。爸爸别抛弃我吧,否则我会死的!”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的椅子跟前。他感觉到她把他的胳膊拉到她的脖子上;他感觉到她把她自己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他感觉到她吻他的脸;他感觉到她湿了的脸颊贴着他的脸颊;他感觉到了他过去所做的一切——啊,多么深刻地感觉到了啊!
她把他的现在用双手捂着的脸拉到他曾经伤害过的那个胸脯上,靠近他曾经几乎撕裂的那个心上,抽抽嗒嗒地哭泣着,说道:
“爸爸,亲爱的,我已经做母亲了。我有了一个孩子,他不久就会像我喊你那样地喊沃尔特了。当他出生的时候,当我知道我是多么爱他的时候,我知道我离开你以后做了什么了。请宽恕我吧,亲爱的爸爸!啊,你就说让上帝保佑我和我的小孩子吧!”
如果他能说的话,那么他是会说的。他本想举起手来恳求她原谅,可是她却把它们抓在自己手中,并匆忙地放下。
“我的小孩子是在海上出生的,爸爸。我祈求上帝保全我的生命(沃尔特也为我祈祷了),使我可以回家。我一登上岸,就立刻回到你这里来了。让我们永远不再分离吧,爸爸!”
他现已灰白的头被她的胳膊搂抱着;他呻吟着想到,这头以前从没有在她的胳膊上搁过。
“你将跟我一起到我的家里去,爸爸,去看看我的小婴儿。他是个男孩子,爸爸。他的名字叫保罗。我想——我希望——
他像——”
眼泪使她说不出话来了。
“亲爱的爸爸,看在我孩子的分上,看在我们给他取的名字的分上,看在我的分上,请原谅沃尔特吧。他对我是那么温存,亲切。我跟他在一起是多么幸福。我们结婚并不是他的过失。这要怪我。我多么爱他啊。”
她把他抱得更紧,更加亲热,更加热情洋溢。
“他是我最心爱的人。我愿意为他而死。他将像我一样地爱你,尊敬你。我们将会教我们的小孩子爱你,尊敬你;当他能懂得的时候,我们将告诉他,你曾经有过一个跟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