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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菱叫刘妈来搬。
洗仲文用不着!她一天到晚够累的了。你屋里?
淑菱床底下。(看二叔出去,又细看同学录)
洗仲文(回来坐下)说吧,淑菱!
淑菱(宝贝似的抱着那本书)那天,我不是发现了爸爸的姨太太是那个小难民吗,我心中就想,我得去敲爸爸几块钱!(笑了)我就带着红海到城外去了。到了那里,并没看见小难民,可是碰上了杨家那对讨厌鬼。还有一位美人,也在那儿坐着。她美得出奇!自然喽,她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美,可是单以她自己而论,的确是出色!细一看哪,我认识她,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她不认识我,因为我比她低着好几个年级。我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她,喝,眼儿那么一瞟,(摹作)娇声细气的说,“我叫徐若兰。”当时,我就信以为真,没说什么。哪知道,红海那小子,一看见芳蜜——噢,还得找补一句,徐若兰现在叫作徐芳蜜——就发了疯,怎么拉他,他也不动,而且和爸爸差点打起来。从那天起,红海就不大爱理我了,我准知道他是教芳蜜给迷住了。那还不要紧,刚才他来送对联,可更好了,他公然的说芳蜜伟大,我渺小,芳蜜美,我不美。(要哭)我怎么不伟大?我怎么不美?瞎了眼的东西!他还说,要替芳蜜编刊物;芳蜜哪儿来的钱?这年月,连我这局长的女儿,还老没钱花呢,芳蜜是谁?她怎会有钱办刊物?我的心里就转了个弯,我并不是傻子。所以找出同学录来,看看她到底是谁。二叔,你看(指着书)她是许若兰,言午许;不是双立人的徐,而许跟徐又听着差不多,多么巧妙呀!这里有毛病,一定有毛病!二叔,你看是不是?
洗仲文现在有好多靠不住的女人!
淑菱是呀!所以,我就是这么想,这件事和爸爸,红海,大有关系!爸爸跟芳蜜是怎回事,我管不了,也不爱管。我可是不能看着红海上了当,假若芳蜜真不是好东西的话。红海,虽然对不起我,可究竟是个可爱的人。我要是常跟他在一块儿,我相信我会成个诗人,或是小说家;那够多么光荣呢!我不能教红海上当,不能!二叔,你帮助我,把这件事弄清楚了,好不好?练习练习作侦探,也是个怪有趣的事,是不是?
洗仲文淑菱,据我看哪,你顶好少跟那群人鬼混。芳蜜也罢,红海也罢,都不可靠。要是怕闲着太闷得慌,念念书,为士兵们缝缝寒衣,不比乱跑胡说去好?以我自己说,我实在不愿再这么一天二个饱的混下去。人家在前线打仗的是人,我也是人;一个人,不管出身怎样,都只有那么一腔子血。人家把一腔热血洒在沙场上,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的国家?他的国家还不就是你我的国家?国难是大家的,而咱们只教别人去流血,咱们算什么人呢?
淑菱反正我不能打仗去。好,前线上没有洗澡盆,也没有理发馆,我受不了!
洗仲文等我先说完了。我现在还走不了,我得等着大嫂的事有了办法,我再走。老嫂比母,大嫂对我有恩,不能教她在这里受欺负,而我跑得远远的。淑菱,我虽是你叔父,其实并不比你大着多少。我要是能想到去作个有用的人,你必定也能想到。比你只大着四五岁,我并不是出窝老,天生来的守旧落伍。我是说,国难严重到这个地步,咱们年轻的人要都吊儿啷噹的,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呢!淑菱,你说对不对?
淑菱也对!可是一个人只有一个青春哪!
洗仲文也只有一个国家!摩登亡国奴也是奴隶!我并不教你也去打仗,我只求你多帮一帮妈妈的忙,多收敛一点,别把生命都交给跑腿与展览白胳臂!还有,你和芳蜜争红海,红海和你爸爸争芳蜜,这成什么话吗!
淑菱越说越带劲,真象个白胡子老牧师!
洗仲文你记着,你要是老跟那群男女们鬼混,总有后悔的那一天!
淑菱没有后悔,就没有意思。你瞧,电影里那些美女,都是先不顺利,哭哭啼啼的,到了最后,就如愿以偿,倒在爱人的怀里,多么有意思!
洗仲文电影大概不是圣经贤传吧?
淑菱那都是因为二叔你看得太少,还没吃进味儿去的缘故。走喽,到屋里我自己去琢磨怎能泄露了芳蜜的秘密,也许还能琢磨出一本侦探电影的故事来呢。那多有趣呀!喝,正片开映;编剧,淑菱女士;导演,亚历山大,多么美!到那时候呀,红海跟我求婚,我就该向他耸耸肩膀了!(学着梅蕙丝的架式往外扭)哟,妈!我睡觉去,看我多守规矩呀,睡得早,起得早,身体好!(下)
洗太太这不是又憋着什么坏呢!这么大的姑娘,老这么野调无腔的,我真不懂!不懂!
刘妈太太,外边有位大姑娘要见太太,问她姓什么,她不肯说。
洗太太谁呢?
洗仲文请进来!
洗太太谁呢?心越不静,越来闲人;我简直的活够了!
洗仲文大嫂,干吗这么想不开呢!大嫂,看见了这次的战事没有?初一开仗的时候,谁都说咱们不行;如今怎样?连这么大的国事,那么困难的战争,咱们还不怕呢,何况这点小小的家事,只要咱们的心摆得正,什么也不怕。
刘妈(领着朱玉明进来)大姑娘,这就是我们太太。
朱玉明(嘴唇颤着)洗太太!
洗太太贵姓呀?(又细看了一眼)呀,你就是那个小难民吧?你还有脸上这儿来,胆子太大了!
洗仲文大嫂,听她说什么,先别发脾气!
洗太太我不爱发脾气?我这一辈子就吃亏在太老实了!谁都可以欺负我,连这么个逃难的丫头都欺负我!
洗仲文大嫂坐下!这位姑娘也坐下!
〔玉明没说出什么来,也不肯坐下,绵羊似的看了仲文一眼。
洗太太(坐下)你干什么来了?
洗仲文(很和气的)有话慢慢的说。(他陪她立着)
朱玉明(用极大的努力抑住啼哭)我来,来,求你——
洗太太求我什么?是要钱,是要衣裳,还是要这整个的家?我告诉你,你可以硬搬进来,我可不能轻易的搬出去!这是我的家,我活,活在这儿;死,死在这儿!我不能变成无家的难民。我老了,要是成了难民,我也不能象你那么方便,沿路可以卖钱,到处可以当窑姐儿!你个不要脸的浪丫头!我和你无仇无怨,何苦来呢,把我男人迷住,教我落得有家和没有家一样?
洗仲文大嫂,大嫂,事情是两面的,听她说说,到底是怎回事。
洗太太你们男人都袒护年轻的女人,见了张白净的脸,你们立刻就忘了姓什么。哪怕她是难民,是叫化子,你们也拿她当活宝贝!平日,你们摆出架子来,你是什么长,他是什么官,身分十足;一看见女的,一个拿身体当作花生瓜子,可以随便送给人的女的,你们马上忘了身分,体面,地位,连姓都忘了!
洗仲文大嫂!(稍挂点气)我也是那样吗?
洗太太(不愿得罪他,可又不愿示弱)难说!
洗仲文(假笑了一下)先不必争论吧,听她(指玉明)说什么。(用眼神鼓励她)
朱玉明我只求太太听我说几句话,不求你别的!(看洗太太没说什么,脸上舒展了些)我是个难民,不错。我跟妈妈一同逃出来的。在半路上妈妈病了。请想,我一个钱没有,妈妈又病得走不了路,教我怎么办呢?要是不为妈妈,我根本就不想逃出来;我的身体不错,满可以不怕日本人!
刘妈对!
洗太太你少答碴儿!
朱玉明可是,我只有一个妈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丢了她,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我同她一道逃出来。现在,我看明白了,我不应当专顾了尽孝,而把自己白白的牺牲了。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后悔;人情到底是人情,妈妈,到底是妈妈;谁能已经同妈妈逃出来,而在中途上把她丢下不管呢!(刘妈抹泪)妈妈病了,病了,我已看到一片黑影在我的四周!为救妈妈的命,我想,想过多少多少方法。什么法子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卖身。我受过一点教育,我有本事挣饭吃,怎能想到卖身呢?!一个女的想到卖身,就等于想悬梁自尽。我宁愿上吊!(捂上脸。仲文给她搬过一个椅子,轻轻拉她坐下)可是我不能上吊。同对,我也不能去作事。人生地疏,我上哪里去找事?即使找到事,我去作事,谁伺候着妈妈?妈妈病着,只能吃到点残茶剩饭;有时候我搂着她在房檐底下;她越来越软,我也越来越没办法。她只能老拉住我的手,说,“玉明!玉明!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不定哪时就断了气!我连累了你,对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