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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唐娜·卡米拉来到门边,贴着锁孔,倾听房间内的动静,那么她什么也听不到。小安娜这时张大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双颊绯红,几小时、几小时地在想像的空间里驰骋。
安娜从来没有要求过宽恕,她不需要宽恕。她一声不吭,若有所思地高傲地走出禁闭室,她继续进行幻想,限制她进食反而促使她进行幻想。她想像的故事中的主人公总是母亲。到了六岁,长了一头金黄色鬈发的小脑袋就想出了一首诗。这首诗是一个受虐待的孤儿用伤心的眼泪写成的,也是她断断续续地听了自家的仆人和洛雷托的牧人们讲的故事后写成的。她一有机会,就逃出家门,独自一人在草原上奔跑;她常常走进牧人的茅屋,牧人们都认识她,对她非常亲热,特别是那几条大狗。她常常和牧人一起吃饭。每次她从田野里回来,犹如采回花粉的蜜蜂,带回了创作诗歌的素材。就像普森①在草原上采集野草,探索大自然,以便将它在自己的画布上表现出来一样,小安娜每次从田野里、草原上回来,饱览了大自然的奇光异彩,丰富了自己的想像力,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乐趣。二十七岁的安娜·奥索雷斯还能将那首诗从头到尾背出来,而且,年龄每长几岁,那首诗就会增加一部分。那首诗的第一部分,写的是一只头上插着一根黑色别针的神鸽,那是摩尔女王,是她母亲——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母亲。按照安娜充满诗意的逻辑,所有头上有黑斑的鸽子都是她的母亲。
①十七世纪法国画家。
书像美好的故事的源泉,是安娜童年时期的最大发现。能看书该有多好!这是小安娜自出娘胎以来第一个欲望。唐娜·卡米拉使安娜吃了不少苦,但自她学会识字后,她将那些痛苦都忘掉了。她终于会识字了。可是,她手中得到的书说的事与她想像的不一样。这没有关系,她会让它们讲述她喜欢的事情。
她学了地理知识。地理书详细地讲到河流和山脉,小安娜好像看到了一条条江河,流水淙淙,清澈见底;见到了一座座高山,上面长满了高大挺拔的松树。书上对海岛下的定义她永远也忘不了。书上说,海岛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公园,令人心旷神恰。在唐娜·卡米拉给她枯燥乏味地进行讲课时,《圣经》里的那些故事成了她想像的源泉。她为自己的诗找到了具体的形式,不再像过去那样模糊不清。在她用彩带编织的以色列人的帐篷里,驻扎着洛雷托勇敢的海军。他们肌肉发达、满是汗毛的大腿赤裸着,头上戴着加泰罗尼亚帽子,黝黑的脸庞显得又善良又忧郁,黑眼睛,胡子又密又拳曲。
无论是城镇的初创时期还是人的童年时期,史诗的影响都是巨大的。安娜往后就一个劲儿地想像着战争。她想像着自己的《伊利亚特》①,更确切地说,她是在想像自己没有故事情节的《罗摩衍那》②。她需要一个主人公,她真的找到了,他就是科隆特雷斯的那个男孩赫尔曼。他并没有意识到女朋友给自己带来的危险,接受了她的爱,常常去三叶草号船和她相会。
①古希腊荷马的一部叙事长诗。
②古印度史诗。
她设想让赫尔曼去参加征服远东的大战役,在这些战斗中,她要拿出男子汉那样的勇气,以他的配偶——女王的身份助他一臂之力,但她从来没有和他讲起过自己的这种想像。有时她会对着他的耳朵窃窃私语,提议他们去他连听也没有听说过的遥远国家作危险的旅行。赫尔曼立即接受了她的建议,说如果安娜准备变成拉车的骡子,他就当马车,或者将角色反过来也行。其实,情况并不是这样。小安娜是想去摩尔人居住的地方,她想去杀死这些不信基督的人,或者让他们相信圣教,就像赫尔曼希望的那样。赫尔曼实际上也想将他们杀死。他们说干就干,趁船老大在岸边一个草棚里睡觉的机会,便钻进船舱里。出了一身大汗,他们才使那条大船晃动了一下,可他们却认为自己已在从未航行过的大海里扬帆远航了。
赫尔曼大声地说:
“乘风全速前进!……左满舵,右满舵!……有人落水啦!……有鲨鱼!”
可是,小安娜希望的并不是这样。她想真的走,远远地离开唐娜·卡米拉。赫尔曼只有一次完全符合她的意愿,在性格和品德上成为她所希望的那种男人。那就是他答应晚上溜出家门,和她一起跑到船上,看月亮,讲故事。他认为这个打算比去莫雷利亚更加切实可行,便付诸实施。人们弄不清粗野、淫乱的卡米拉对孩子们的冒险举动究竟是怎么理解的。反正这个女人确实很坏,她不但不从自己身上担负的责任出发,对孩子们的这一危险的行动感到不安,反而认为它证实了自己的预言,心里觉得高兴。
“跟她妈妈一样!”她时常跟自己信得过的人说,“真不要脸,真不要脸!我早已说过了,这是本性,是遗传……光靠教育是改变不了本性的。”
从那时起,女教师像培育一朵遭虫咬已腐烂的花朵一样,认为对孩子的教育已失去了意义。她已不抱任何希望,只是尽义务而已。洛雷托是个小村庄,唐娜·卡米拉只要有人听,便将孩子的那件事告诉他们,还痛哭流涕地说,自己实在担不起这个责任,人难以胜天。于是,这桩丑闻便一传十,十传百,弄得俱乐部里的人也都知道了,那个犯罪的女孩子被迫进行了忏悔。人们还从生理学的角度对这桩丑闻进行了探讨,甚至形成了几派。有的人认为这完全有可能,还举出许多性早熟的实例。
“这是真的,你们应该相信,”唐娜·卡米拉的情人说,“男人生来就是坏的,女人也一样。”
也有些人认为这不是真的。
“如果你们将这件事写进书里,谁也不会相信的。”
安娜终于成了众人满足好奇心的对象。大伙儿都想见见她,还细细观察她的举止言行,以便从中发现点什么。
“凡是发育成熟的女性身上有的,她全有;她确实成熟得早了些……”唐娜·卡米拉的情人说。他仿佛已提前在品尝与那姑娘淫乱时的滋味了。
“没错,她真像个小娘们了。”
人们贪婪地瞧着小安娜,他们巴不得出现什么奇迹,让孩子身上并不存在而只是俱乐部的人想像的那种能讨男人喜欢的东西在转眼间发育成熟。
赫尔曼从来没有在洛雷托露过面。他们估计他已有十五岁,所以,“从他这方面看,已不存在什么问题。”
唐娜·卡米拉认为,凭自己的良心应该跟小安娜的家里人把情况说清楚,不过,不能告诉孩子的父亲,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于是,她给斐都斯塔的两个姑妈写了信。
这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奥索雷斯家族的名声遭到了玷污!因为说到底,奥索雷斯家族就靠她传宗接代了,虽说她并不配。
大妹唐娜·阿侬霞①便给堂卡洛斯写了一封信,因为情况非常紧急。在信中她没有将那桩丑事原原本本告诉他。一来,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二来,将这样的丑事告诉孩子的父亲,也不十分妥当;三来,像她这样一位尚未结婚的老小姐(她已四十多岁)谈男女关系方面的细节更不成体统。她只在信中告诉堂卡洛斯,有必要将女儿带在自己身边;如果那女孩不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很容易出事;不仅如此,奥索雷斯家族的名誉也可能遭到毁灭。然而,正如他在回信中说的那样,他那时还不能回国。
①即上文的阿侬霞辛。
几年过去了,堂卡洛斯遇到大赦,回到西班牙,那时他已不像过去那样狂热了。唐娜·卡米拉和安娜已搬到马德里。堂卡洛斯和她们俩就住在那里,只是到了夏秋两季,他们才到洛雷托的别墅里居住。
女教师企图对小安娜的童贞抹黑而散布的种种污蔑不实之词渐渐烟消云散,人们已忘记了那些无稽之谈。等安娜长到十四岁时,除了女教师本人、那个还在等待她的男人和斐都斯塔的两个姑妈外,已没有人再提那些恶毒的流言蜚语。然而,安娜自己却忘不了,总是牢记在心。开始时,由于唐娜·卡米拉对她不公正的地方不胜枚举,那种诽谤性的言论她好像也没有特别介意;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终于开始花费不少心力去探究这个对她的一生有着这么大的影响,而女教师后来又千方百计地加以掩饰的问题。她想弄清楚人们指责她的这桩罪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从女教师那不加隐瞒的淫乱生活中,小安娜也渐渐变得聪明起来,她慢慢地懂得什么是名誉,什么是丢脸。由于众人都说她在三叶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