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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齐齐站着的两列,书脊上烫的金字或银字崭新发光;这是“大学丛书”,“商务”版,不全,可是每种有十来册;那是另一家的什么世界名著的译本,没有上卷。平装的杂书那就乱叠着放在两边,大小不一,但也全是崭新的。
近来,这样的书摊到处可见;有人说,这是虹口和闸北的书栈内的货,流氓偷了来,整车整箱卖出去,论斤称,比旧报纸还便宜。
崔道生似乎对于那些“大学丛书”发生了兴趣,伛着腰,细看那书脊上的仿宋字,可是偷偷地他又斜眼瞟着街角左首的人行道。
人行道上并无可疑的人物,打扮得很干净利落的一个年轻“阿妈”推着小儿睡车缓缓过去了,一副旧货担迎面而来,特别是崔道生认为“钉”他“梢”的那个汉子此时坐上一辆人力车直向路东去了。
崔道生松了口气,转眼看那地摊的主人。二十来岁,拱着肩,背风坐在墙角,还在发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又是个难民!”崔道生这样想,正要走了,不料这“难民”在“大学丛书”中捡起最厚的一册来,呈给崔道生:
“先生!这是经济学的名著,定价二元五角。现在只卖一块!”
崔道生无心看那书名,赶快摇了摇头,但心里有点歉然,暗自想道:“哎,还是一个知识分子呢!”下意识地又伸手到那平放着的杂书堆里随便翻了一下,却翻到了一册第二期的《团结》。崔道生好像碰到了一块火热的红炭,赶快缩手,同时却听得那人很抱歉似的低声说:
“先生!这可不是卖的!”
“哦!”崔道生惊异地看了那人一眼,心里在想:“那么,这是你在看的罢?”可是他没有说出口,轻轻叹着气,转身就走。
前面不远,就是吉祥里了。崔道生一颗心更觉忐忑不宁,脚下更加慢了。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是怕有人钉梢呢?还是怕和严季真、陈克明“摊牌”。
“我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罗求知那些话,未必可靠罢?”崔道生自己问自己,同时又把几天前罗求知所说的那番话温习一遍。其实那天罗求知不过照“猫脸人”的吩咐警告了崔道生“不要受人利用”,并没说有人钉他的梢。这是崔道生自己神经过敏,自己发明的。
吉祥里就在十步以外。崔道生再一次偷眼看左近有无可疑的人物,然后故意挺胸昂首,大模大样,直向里门走去。他橐橐地走过那挂着“团结周刊社”小牌子的石库门,斜眼观察,觉得一切如旧,于是突然放轻了脚步,转入横弄,往回走,在一家半掩的后门外又止步四顾,然后一个箭步扑进门去。
看见严季真和陈克明已经坐在客厅里了,崔道生赶快把脸上的紧张表情打扫干净。
写字台前坐着陈克明,侧着头,似有所思,嘴边依然浮着他那和善的微笑。在他对面,隔着那写字台,严季真双臂抱在胸前,后颈枕着那转椅的靠背,一双脚搁在写字台的边沿,浓眉毛下两点闪闪有光的眼睛却在满屋子搜索,流露了不耐烦的心情。
“啊,来了!”
严季真先看见崔道生,叫着站了起来,伸出手去。
“来迟了,对不起,对不起。”
崔道生满面笑容地和严季真、陈克明都握了手,就坐在写字台一端朝外的一张藤椅里。他拿出向来那种豪爽的姿态来,朝严陈两位瞥了一眼,嘴里松口气说“好天气”,双手捧着面孔捋了一把,心里却想道:这两个,一刚一柔,今天摆好了阵势来跟我作战了,等他们先开口罢!
果然,陈克明用他的安详的口气先说话了,但不是崔道生意料中的话,而是一个霹雳似的消息。
“道生兄,恐怕你还不知道,社里的老刘今天早上失踪了!”
“老刘?”崔道生完全怔住了,“哪一个老刘?”
“专管发行的老刘。”严季真回答。
“怎么知道他是失了踪呢?”崔道生定了定神,回过一口气。
“这是从各种事实上推想出来的结论,”陈克明说。“现在也没有工夫细谈了,先商量怎么办罢。”
“怎么办?”崔道生双手一摊,眼睁得很大,接着就十分激昂似的叫道:“失踪的是失踪了,难道我们就此歇手不成?
我是要坚持到底的!”
严陈两位对看了一眼,还没作声,突然崔道生双手拍着桌面又大声说道:
“好,我们来谈谈编辑上的一些问题。克明兄,我们已经谈过两三次了,今天我要听听季真兄的意见。”
他把“季真兄”三字说的特别用力,同时,转脸看着季真,态度非常坚决严肃,好像是聚精会神准备倾听对方的意见,又好像是他的主意早已拿定,不过,对方的意见也应得听一听。
严季真笑了笑,伸一伸左腿,往椅臂上随便一架,和气而又冷静,轻声答道:
“我的意见,跟克明一样。今天我们都没有带新的意见来,道生兄,你说你的罢!”
崔道生看见严季真今天意外地冷静,一时间也猜不透他的原因,但本来想好了的一套“战术”却不得不加以修改了。他也笑了笑,收起了满脸的严肃而坚决的表情,十二分坦白似的说道:
“我也没有新的意见。崔道生还是崔道生。一切都是为了真理,绝对没有个人感情成分,没有意气之争。我们都是为了国家民族。当然——更说不上个人的利害得失了。”
他顿了一下,他的眼光从严季真脸上移到陈克明,严季真在用心听,两道浓眉轻轻在动,眼光内流露着兴奋。陈克明右手支着下巴,两眼却不转睛地望住了崔道生。这眼光不知怎的,却使崔道生打了个寒噤。他忽然记起罗求知转达的那个“警告”来了,忍不住苦笑一下,接着又说道:
“我不随便发表主张,也不肯轻易抛弃我的主张。即使有人说我受人利用,我还是我行我素。”
“可是,”严季真忙接口说,带点解释的意思,“道生兄,没有人会说您受人利用。我们对于上海战局的看法不同,那是各有所见。谁也不是受人利用。”
陈克明也开口了:
“季真和我都准备随时修正自己的主张,我们不妨在我们的刊物上,来一次公开讨论。”
“怎样公开讨论?”崔道生转脸看着陈克明,吃惊地问。
“比方说,把我们不同的意见分做三个问题,正反两面,同时都登出来,而且欢迎读者也加入讨论。”
“哦,那么,你打算分做哪三个问题呢?”
“第一是关于不惜任何牺牲坚守淞沪战线的问题——”严季真抢着说,态度十分兴奋。
陈克明纠正道:“还不是这样提的。第一是淞沪战争的得失和长期抗战之关系。”
“哦,那么,第二呢?”崔道生脸色有点不大自然了。
“第二是如何争取外援的问题——”
“第三呢?”崔道生的声音也有点异样了,却还勉强笑了笑。
“第三是自力更生的问题,”严季真说,炯炯的目光直射在崔道生的脸上。“也就是如何一面抗战,一面建设;也就是一方面努力争取外援,一方面不把外援看作唯一的希望。”
崔道生干笑了一声,却不说话。
片刻的沉默。然后是陈克明心平气和地又发言了:“当然,还可以有第四第五个问题,这三个,不过是我和季真想到的。
道生兄,您的意见怎样?”
“很好!”
这简单的两个字背后充满了负气的味儿,陈克明立刻觉到了。他对严季真使了个眼色,严季真会意地点着头,便说道:
“道生兄,您说过,不是意气之争,没有个人感情的成分,您这态度我很佩服。我先把我对于这三个问题的意见说出来,请您批评。在刊物上公开讨论以前,我们先来一次私人间的讨论。如果我的理由不充分,我当然认错。”
这一番话却把崔道生从悻悻然的态度中扭转来了。他相信自己的主张无懈可击,也相信自己一定可以驳倒对方。尤其他又认为这样辩论了一通以后,严季真和陈克明大概又会像上次那样让步了。
但是热烈的辩论只继续了十来分钟。严季真和陈克明反复指出崔道生的主张是违背了长期抗战的原则的,他们既不为崔道生所驳倒,并且也无意收回“公开讨论”的提议。末了,崔道生就用枯哑的音调慢条斯理说道:
“很好,很好;各有所见,各有自由。我不反对你们在刊物上发表你们的意见和主张。至于我呢,我的主张早已发表过许多次了,现在不想再跟你们唱对台戏。不过,《团结》的主编这个头衔,受之有愧,只好敬谢不敏了!”
说着,他就站了起来,看了严陈两人一眼,故意豪爽地笑了笑。
又是片刻的沉默。
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