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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所到我学法文的教员家,又要走五分钟的树林,这段树林的路上,落叶似乎不常扫的,我在那里学法文几天工夫,我每天觉得脚下的落叶一天天厚起来。这情景真令我日日夜夜关念到北平的树木:会馆的碧挑,三海的柳,南长街的槐,什刹海后门的枣树,以及三百株花园的丛林;令人关念到故乡牛车旁的桕树,小学校墙外的梧桐,院中的芭蕉,关念到兆丰公园的灌木;于是所有国内南北的亲友人事与国事都想念起来了!这是秋,是秋天的心,是几万里外秋天的心呀!
说实话,整个鲁文的城市不过北平中南海北海大,其中学校与教堂占去了一半;旅馆咖啡店,寄宿舍到处都是,这个城原是靠大学而生存,学校当时还未开学,所以完全陷于死寂空虚的情境中,以这个死寂空虚的小城来容纳那残暴的秋声与秋色,于是到处都是秋情了。
秋天容易使人感到老,感到人事飘忽,生命的无常,在死寂空虚的情境中,是更容易令人起这些感慨的。深宫里宫女们的许多关于秋的诗词,也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所以容易产生吧。
像鲁文这个城,学校开学这样晚,是好像专门为来容纳秋天似的。黄昏在一天之中,原是秋在一年之中地位一样,所以秋天的黄昏,是有两重秋情的,这时候。路灯还没有亮起来,我一个人在死寂的“的而蒙”路树丛里走者,踏着深厚的树叶,望那凄苦的天色,黯淡的月影,我已感到我心灵是载不起这沉重的秋景了。可是还有风来,我打着寒颤,听那教堂阵阵的钟声,感到我已经个是人,而只是一个灵魂,是一个悠悠无归宿的灵魂,要追那钟声消尽处,皈依那上帝的幻影里去了!
钟声,是的,鲁文的钟声是鲁文的文化的表征,是整个鲁文的灵魂。但是我不爱,我甚至厌憎;它几乎是一天到晚闹着。像鲁文这样的小城何必大惊小怪用大钟?但是秋恐怕还不止一个,一刻钟就要闹一次,一个闹完了一个闹,报刻以外还要报时;早晨傍晚,教堂里还要悠深地冗长地敲着骇人的钟声。秋天已是够使人感到老,感到时光的匆匆了,而这钟声,则更是存着心时时刻刻要报告你人生在空虚中消磨着;它好像是在冥冥之中站在“无限”的地位上扳着手指用简单的个数计算你生命的历程的:“一刻了!”“二刻了!”“三刻了!”“十一点了!”“一刻了!” “二刻了!”“三刻了!“十二点了!”……天天一样,无穷无穷的,不管你在读诗在写文,不管你在用什么思想,不管你在谈什么话,不管你在图书馆中寻什么材料或者在旅馆里同情人幽会,但是它钉着你耳朵说:“一刻了!”“二刻了!” “三刻了!”……这是多么可怕!我一听到它。写文的时候真会撅断笔,读书的时候真会扯碎书,所有的工作兴趣都将因此没有,甚至当我在注重一个美貌姑娘时,一阵钟声的震响,我骤然会感到这女子是老了一阵似的;在注意圆月时,一阵钟声的震响,我骤然会感月儿也瘦了一晕似的。但是谁有法子禁止它,避开它呢,它是幽灵,也是鬼,跟着你,钉着你,一步不放松你。这实在可怕!或者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钟声,这是第—次,时季又正逢到秋天。所以我终是把它与秋天看作二位一体的,假如秋是“萧杀之气”的炸弹,那么它就是战鼓。前者是魔形,后者是魔声了。其实钟声不止鲁文有,鲁文也不止秋天有,但巴黎上海同样的钟声则因为人事的烦杂与匆忙,地方又大,又热闹,自然不容其永钉在耳根。我想就是在鲁文,冬季开校以后,学生一多,一热闹也会好一点的。可是这个秋,我过着了这个秋,我胡子因此更长起来,头发因此更脱起来,眼睛因此更加近视起来,背脊因此更加驼起来了。这是秋,是鲁文的秋,这个萧杀而阴森的鲁文的秋!于是我只好逃避,可是,鲁文的秋也已经被我过光而随即消逝了。我现在关念鲁文的冬天。
本来我有一个特别的想法,我以为夏天冬天是住小城或者乡村为好,秋天则最好在都市里消磨,都市里比较没有这些明显的时节变换的痕迹,人可以不太被这种刺激人太深的时令所刺激。然而今年我又过得相反了!
但是掩饰这矛盾与脆弱是有许多理由的,意大利杀了人不还说是以文明给人么,所以我也自然被我后来寻出的理由所糊涂了!
巴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日夜十二时
我在英国时的房东
一
情调不过是我个人感到的东西,可靠与否已经不容易讲,至于情调以外的实事,自然是完全虚构的。但是因为西风里文章篇篇在说真话,只有我一个人在撒谎,因而别人也以为我所记的都是实事了。但是我现在谨慎地申明:
“这是虚构的。”
“只要你声明虚构就好了,但是你为什么不肯记一点实事呢?”
“那么我就写一点实事好了。”
于是我就开始记一个房东,但仍旧算作情调。
二
有友人从伦敦来,极力夸赞他的房东太太。
“那末房饭金是多少钱一月呢?”
“二十五先令一星期。”
“饭菜怎么样?”
“不坏,还包括洗衣补袜。”
于是我们就将这个房东的姓名住址记下来。
三
当我同一个朋友去英国前,我们先写了一封信给这个房东太太。回信不久就来了,说她已留下两个房间给我们。如果我们定好了日子,叫我们再写信去,她将同她的儿子到车站来接。
她有一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我们早已从友人地方知道。不过她只说偕同儿子来接。
但是我们去信拒绝了。理由有四:
一,日子时间难确定。
二,车站上等生主人没有经验。
三,万一汽车小,坐不下,势必两辆才行。而伦敦的车钱听说很贵。
四,不想惊动这位陌生的异国太太。
四
从车站到她们家实在不近,但是终于到了。于是我们会见了这位房东太太。
她戴着眼镜。年龄大概三十以上四十以下。
这时,我后悔少做一件事情,就是在信上会没有同她说起房饭金。
她说从来没有二十五先令的价钱,谁都是三十先令。
难道再搬不成?自然只好住下。
五
我们房内没有桌子,没有好椅子。我要求她设法,但是她说:
“写字看书,我们都在客厅里的。”
“这不是不方便么?”我的朋友问了。
“这里很静,白天总没有人。”
我想暂时总只好住下,将来或者再搬。
六
房客除我们以外,还有一个中国学生,一个英国人。连我们两个是四个人,每人各据一间,那么她们四个房东住在什么地方呢?这个疑问我好久无从解答。
后来才知道她们住在夹楼上,这夹楼的进出口在浴室的壁上,是一个两平方尺的木门,起初我总以为是一口壁橱,许久以后才知道里面住的是人。
七
她老爷所在何处?干何事?活着还是死去?离婚还是出门?……我们始终不知道。我们只知她大小姐在做店员,少爷在读暑期补习学校,二小姐帮同理家务。
每天早晨,读书的做事的都要早起,太太要在厨房预备早餐;二小姐总是睡得最晚。
等三个房东起来后,这浴室方才轮到我们四个房客,解手,洗脸,有时候还要沐浴,常常弄得很晚。假如这位二小姐不能比我们早起,就要关在里面,一直到我们全用完浴室后,才能出来。
八
有一次,别人用完了浴室出来了,我大概同人说一句话吧,候补进去时,出我不意的看见壁门口正闪着二小姐,她—见我,立刻又缩进小门内了。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她们的卧室,当时我实在有点狼狈:究竟退出门来让她先出来好呢?还是装做不知迳去盥洗呢?
踌躇之下,我决定取一个折衷办法,就是先装做不知去盥洗,再特别加速的退出来。
九
出来以后,我心里固然解除了她们住在何处的疑团,但同时又起了一个疑虑:那么平时我们在浴室解衣洗澡,是不是都是这位二小姐门缝里的西洋镜呢?
最后我想一定是的。裸体本不必怕人看见,但被人壁窥终有点不舒服。不一定我被人看不舒服,就是以前在大世界看人用一个铜元看一出西洋女子裸浴的西洋镜时,也是不舒服的。
从此我绝不在早晨洗澡。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