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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从《雨天的书》时代(一九二五年)开始作“吃茶”到《看云集》出版(一
九三三年),是还在“吃茶”,不过在《五十自寿》(一九三四年)的时候,他是
指定人“吃苦茶”了。吃茶而到吃苦茶,其吃茶程度之高,是可知的,其不得已而
吃茶,也是可知的,然而,我们不能不欣羡,不断的国内外炮火,竟没有把周作人
的茶庵、茶壶,和茶碗打碎呢,特殊阶级的生活是多么稳定啊。
八九年前,芥川龙之介游上海,他曾经那样的讽刺着九曲桥上的“茶客”;李
鸿章时代,外国人也有“看中国人的‘吃茶’,就可以看到这个国度无救”的预言。
然而现在,即是就知识阶级言,不仅有“寄沉痛于苦茶者”,也有厌腻了中国茶,
而提倡吃外国茶的呢。这真不能不令人有康南海式的感叹了:“呜呼!吾欲无言!”
论文选
作者:阿英
昔李清与宗子发书,谓“人第知落纸淋漓,顷刻数百言为至乐,而不知从事薙
剪,顷刻数十行,亦为至乐”,来说明作文改文,同是乐事。我现在想申说的,就
是这二乐之外,选文一项,也具着相等的乐趣存在,应该和作改连系的说。“搜刮
数年,阅历万卷”,删芜取精,排印成册,既足以便利学者,节省他们的时间,也
可以在很少的篇幅之内,客观的作一幅《文坛指掌图》,其价值有时是高过个人的
著作以上的。
所以,选文是一件盛事,也是一桩难事。唐显悦序《文娱》曰:“选之难倍于
作。”这个“倍”,我是不能完全同意,但严肃的文选家工作的艰苦,并不亚于写
作者,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为着要挑选一个人的几篇文章,不仅要读完他的全部
著作,了解这个人的历史环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影响,还要卷排篇比,从内容
与形式的统一之下,很慎重的挑出最适当的足以代表的东西。有专集的一代的名家
固然要选,就是无名的,次要的,文坛上的“草泽英雄”,难求的典籍,散佚的文
章,也不得不费尽苦心去搜寻,耗尽精力去选择,以期免于遗憾。但这样并不就够,
还有那更重要的,更基本的,选者的态度眼光,也就是所谓观点的问题。贺裳说:
“作文而不能自立一解者,不如焚笔也;作诗而不能自辟一格者,不如绝吟也”,
文选家也是一样,没有统一的观点,独特的眼光,其结果是必然的失败,选文绝对
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遗憾得很,现代的文选,虽然因印刷的便利,而出版的特别多,但真正的把选
文当作一件很重要的事业,严肃耐苦去做的,却很少其人。萧士玮说他自己的文章
分内外编,“内编,余精神渊潴于斯者也;外编,聊为救饥计也”,大概这些选文
家的目的,只在单纯的“救饥”,于是,遂不管自己的力量够不够,也不问将如何
遗害学者,尽一日半日之力,从已有的选本中,拉扯拼凑,杂拾成书,便尔问世,
甚且目空一切,以选家自命,不怕识者齿冷。如果有人肯耐烦,只消把同样性质的
所有选本买到,依出版时日顺序排列起来,立刻是可以发现有些选家是怎样的东偷
西窃,怎样的漫无准则,芜杂不堪。
这是文选家的耻辱,也是现代的社会里必然产生的现象。
在这样的混乱状态之下,为着广大的学者,为着文化事业的前途,我觉得有清
算,检举,自己刻苦的批评的必要。而把选文当作和写作一样重要严肃的选家,是
更应该鼓起勇气,在选本价值的比例上,来消灭这些畸形的现象。尼采欢喜读那每
一个字都是用作者自己的血写成的书,选文家必须用同样的态度,来处理自己的选
本,才能有好的成果。
录自1935年3月《夜航集》
周作人诗纪
作者:阿英
一
光绪甲辰(一九○四),先生二十岁,日俄战争开始。四 月,在杂志《女子
世界》第五期,发表七律二首,署“会稽萍云女士”,题《偶感》:迅急风潮催大
梦,主人沉醉两昏昏。
三千年代文明国,
百万同胞孟密魂。
黄鹤徒传风鹤警,
黑奴犹是帝王孙。
凄凉读尽兴亡史,
东亚名邦有几存?
亡国遗民剧可哀,
苏门铜获尽尘埃。
不堪故国歌禾黍,
莫向昆明话劫灰。
大地山河如梦里,
王孙芳草循天涯。
中原不少罗兰辈,
忍把神州委草莱。
又有《题侠女奴原本》二律,载十二期,有“一误何堪再误来”,及“请君入
瓮已堪伤,灌顶醍醐那可当”,“多少神州冠带客,负恩愧此女英雄”诸联。两题
虽未尽激昂,然慷慨之情怀可见,此时之先生,固一爱国之志士也。
二
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先生二十五岁。时已改作新诗,得数十首,辑为《过
去的生命》一秩行世。《小河》一篇,尤为当时文坛推重,盖完全反映五四期间新
力量向旧社会冲决之精神也。有《两个扫雪的人》,载杂志《新青年》六卷三期,
有警句云:一面尽扫,一面尽下,扫尽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扫开了高地,又填
平了洼地。
粗麻布的外套上,已经积了一层雪,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完全反映着为社会改造努力者之坚决,能耐,忍受一切的苦。此亦为当时名作。
十五年后之先生,是已成为一有力之社会改造家,中国新文学运动之推动人矣。先
生一生,此其黄金时代也。
三
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先生五十岁。有名之五十自寿《偶作打油诗二首》,
出现于文坛。用原稿制版,首揭之杂志《人间世》创刊号,并有刘复等和作。先生
诗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
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年无端玩骨董,
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
且到寒斋吃苦茶。
半是儒家半释家,
光头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
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羡低头咬大蒜,
未妨拍桌拾芝麻。
谈狐说鬼寻常事,
只欠工夫吃讲茶。
按先生于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亦有一诗,不为人注意,题为《梦中得》,
诗云:“偃息禅堂中,沐浴禅堂外,动止虽有殊,心闲故无碍”,证其前生为一
“老僧”。《打油诗》之作,距《两个扫雪的人》又十五年,由于种种客观条件,
先生原先之精神,变为“含悲泪”,不得已而谈狐说鬼吃苦茶矣。
四
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先生五十四岁。平津于昨年(一九三七)秋沦陷,
先生报友人书,嘱勿忘北方有苏武。不意一年未屈,蜕变竟生,先生已舍弃其“袈
裟”荣任“新贵”矣。既言论之俱在,复照片之赫然,余纵爱先生,然亦只能“痛
割”。故略辑先生过去诗篇,成兹诗纪,以示先生一 生经过,兼示事变之来,决
非偶然。并系以不讲韵律之小词曰:三十年前志士,五四而后名流。
如今腼颜竟事仇,
不顾万年遗臭!
说鬼谈狐何碍,
坐禅吃茶无妨。
奈何花样可新翻,
落个汉奸下场?
一九三八年一月廿五日
原载1938年5月27日《文汇报》,(署名鹰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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