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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我就没有再读《韩非子》,我喜爱的是完全新的革命的文学作品。
直到前些年,我孤处一室,一本书也没有了,才从一个大学毕业生那里,借来两本国文教材。从中,我抄录了韩非子的《五蠹》全篇和《外储说》断片。
韩非子的散文,时时采用譬喻寓言,助其文势。现实生活的材料,历史地理的材料,随手运用,锋利明快,说理透彻。实在是中国古代散文的奇观,民族文化的宝藏。
我目前手下的《韩非子》,是光绪元年,浙江书局据吴氏影宋乾道本校刻,后附顾广圻《韩非子识误》一册。
曹丕《典论·论文》
除去诗,曹丕的散文,写得也很好。他的《典论》,虽然只留下一些断片,但读起来非常真实生动。例如他记郤俭等事,说:
颍川郤俭能辟谷,饵伏苓。甘陵甘始亦善行气,老有少容。庐江左慈知补导之术。并为军吏。初,俭之至,市伏苓价暴数倍。议郎安平李覃学其辟谷,餐伏苓,饮寒水,中泄痢,殆至殒命。后始来,众人无不鸱视狼顾,呼吸吐纳。军谋祭酒弘农董芬为之过差,气闭不通,良久乃苏。左慈到,又竞受其补导之术,至寺人严峻,往从问受。阉竖真无事于斯术也。人之逐声,乃至于是。
“逐声”就是庄子说的“吠声”,就是“以耳代目”,这种人有时被称为“耳食之徒。”他们是不进行观察,也不进行独立思考的。在我国,类似这种历史记载是很多见的。
这种社会现象,有时可形成一种起哄的局面,有时会形成一种持续很久的社会浪潮。当它正哄动的时刻,少数用脑子的人,是不能指出它的虚妄的,那样就会担很大的风险。因此,每逢这种现象出现,诈骗者会越来越不可一世,其“功业”几乎可以与刘、项相当。但总归要破灭。事后,人们回想当时狂热情景,就像是中了什么邪一样,简直不值一笑了。
考其原因:在上是封建专制,在下是愚昧无知。这两者又是有关联的。
他所记情状,不是也可以再见于一千多年以后的社会吗?
历史长河,滔滔不绝。它的音响,为什么总在重复,如此缺少变化呢?还有他遗令薄葬的文章,《典论》中记述青年时和别人比较武艺的文章,也都写得很好。
曹丕幼年即随魏武征讨,武攻文治,都有经验,阅历既多,所论多切实之言。这些方面,都非公子曹植所能及,被确定为世子,乃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的《典论·论文》,是一篇非常完整,非常透辟,切合文章规律的文论。在这篇论文里,他提出了“文人相轻”这个道理,论列了当代作家,谈到各种文章体裁,提出了“文以气为主”的见解,成为不朽的名论。
创作者触景生情,评论家设身处地,才能相得益彰。曹丕先为五官中郎将,后为皇帝。他把同时代的代家,看作朋友,写起评论来,都以平起平坐的态度出之。所评中肯切实,功过得当。富于感情,低回绵远,若不胜任。《典论·论文》及《与吴质书》等篇,因此传流千古。及至后人,略有官职,便耀威权,所作评论,乃无价值。文人虽有时求助于权威,而权威实无补于文艺。
陆机《文赋》
在中学时期,有两种古代文学形式,没有学好。一是楚辞,一是汉赋。一直到现在,总是对它们不太感兴趣,也不能得其要领。抗日时期,有一位姓梁的女孩子,从北平出来到解放区,就学于我教课的地方。她热情地送给我一本《楚辞》,是商务印的选本,我和女孩子同行,千里迢迢,把这本书带到延安,一次水灾,把书冲到了延河里,与其作者同命运。
司马相如、扬雄的赋,近年念了一些,总是深入不进去。
才知道,一门功课,如果在幼年打不下基础,是只能老大徒伤悲的。
在读晋赋的时候,忽然发见陆机的作品,和我很投缘,特别是他的《吊曹孟德文》和《文赋》两篇。
《吊曹孟德文》,我记得鲁迅先生曾两次在文章中引用,可见也是很爱好的。
此文是陆机因为工作之便,得睹魏武的遗令遗物,深有感触而后作。事迹未远而忌讳已无,故能畅所欲言,得为杰作。但这究竟是就事实有所抒发,不足为奇;文赋一篇,乃是就一种意识形态而言,并以韵文出之,这就很困难。
中国古代文论,真正涉及到创作规律的,除去零篇断简,成本的书就是《文心雕龙》。《文赋》一篇,完全可以与之抗衡。又因为陆机是作家,所以在透彻切实方面,有些地方超过了刘勰。
这篇赋写到了为文之道和为文之法,这包括:作者的立志立意;为文前多方面的修养;对生活的体会感受;对结构的安排和文字的运用;写作时的甘与苦,即顺畅与凝滞,成功与失败。
自古以来,论文之作,或存有私心,所论多成偏见;或从来没有创作,识见又甚卑下,所论多隔靴搔痒之谈,又或本身虽亦创作,并称作家,论文反不能从实际出发,故弄玄虚,如江湖卖药者所为。徒有其名,而无其实。致使后来者得不到正确途径,望洋兴叹,视为畏途。像《文赋》这样切实,从亲身体验得来的文论是很少见的。这种文字,才不是欺人之谈。
前几年,我借人家的书,把这篇赋抄录一过,并把开头一段,请老友陈肇同志书为条幅。后因没有好的裱工,未得张挂。
《颜氏家训》
一九六六年的春夏之交,犹能于南窗之下,摘抄《颜氏家训》,未及想到腥风血雨之袭来也。
我国自古以来的先哲,提到文章,都是要人谨慎从事。他们认为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轨物范世”的手段,作者应当“慎言检迹”而后行之。
在旧时代,文人都是先背诵这些教导,还有其他一些为人处世的教导,然后才去作文章的。然而许多文人,还是“鲜能以名节自立”,不断出乱子,或困顿终生,或身首异处。
这是什么道理呢,难道文章一事,带有先天性的病毒,像癌症那样能致人死命吗?
南北朝的颜之推,在他的《家训》里,先说:“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接下去列举了历代每个著名文人的过失、错误、缺点、遭遇。连同以上二人,共三十四人。还批评了五个好写文章的皇帝,说他们“非懿德之君”。他告诫子弟:
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旁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我当时读了,以为他说得很对。文字也朴实可爱,就抄录了下来,以自警并以警别人。
不久,“文化革命”起,笔记本被抄走。我想:造反派看到这一段,见我如此谨小慎微,谦虚警惕,一定不会怪罪。又想,这岂不也是四旧、牛鬼蛇神之言,“元吉”恐怕保不住了。
但是,这场“运动”的着眼点,及其终极目的,根本不在你写过什么或是抄过什么。这个笔记本,并未生出是非,后来退还给我了。
林彪说,“损失极小极小,比不上一次瘟疫。”建安时代,曾有一次瘟疫,七子中的“徐、陈、应、刘,一时俱逝”,这见于魏文帝《与元城令吴质书》。他说,“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这里的“离”,并不是脱离,而是被网罗上了。
我们遇到的这场瘟疫,当然要大得多,仅按四次文代大会公布的被迫害致死的名单,单是著名诗人、作家、批评家和翻译家,就有四十位!比七子中死去四子,多出十倍,可见人祸有时是要大于天灾了。
这些作家都是国家和人民多年所培养,一代精华,一旦竟无辜死于小人女子唇齿之间,览之无比伤痛。老实说,在这次文代大会山积的文件中,我独对此件感触最深。
魏文帝说:“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既痛逝者,行自念也。……所怀万端,时有所虑,乃至通夕不瞑。”
我们能够从这种残忍的事实中,真正得出教训吗?
窃尝思之:社会上各界人士,都会犯错误,都有缺点,人们为什么对“文人无行”,如此津津乐道呢?归结起来:
一、文人常常是韩非子所谓的名誉之人,处于上游之地。
司马迁说:“下游多谤议。”
二、文人相轻,喜好互相攻讦。
三、文字传播,扩散力强,并能传远。
四、造些文人的谣,其受到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