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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当时,确实没有见到多少青年人,购买或翻阅这本小书。至于我,不是假撇清,连想也没相去买它。
在小册子旁边,放着鲁迅的书,和他编的《译文》,也放着马克思和高尔基的照片。我倒是常花两角钱买一本《译文》,带回公寓去看。我也想过:《补遗》的定价,一定很昂贵。
今年夏天,我买了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金瓶梅》,写了一篇读书笔记发表。有一天,一位老工人作家来看我,谈到了这部书。他说:
“我也买到一部。亲戚朋友,都找我借看,弄得我很为难。
借也不合适,不借也不合适。过去,我有一本补遗……”
“啊!”我吃了一惊,“你在哪里买的,价钱很贵吧?”
“一两角钱,解放前在天津,随便哪个书摊上,都可以买到。”他说。
“那你买的一定是翻版,我在北平见到的,定价很高。”我不知为什么,谈的很认真。
“这种书,还有什么原版翻版?”他笑了笑说,“小小一本携带方便。我读了好多遍,甚至可以背过。我还借给几个青年作家看过。现在大家买了洁本,如果有我那本小书,打印几份,分赠有这部书的同志,大家一定高兴。”
“嗐!”我笑着说。“你那不是精神污染吗?”
“什么污染不污染,不是为了叫大家读读全文吗?”他说,“可惜我这本小书没有了。‘文化大革命’,我把它烧了。我怕人家说,工人作家读这样的书!”
这位工人作家,写了一辈子四平八稳的文章,小说中除去夫妻互相鼓励当模范,从来没有写过男女间的私情。“文化大革命”,因为出身工人阶级,平日又不得罪人,两派都说得来,两派出的造反小报他一块拿着去代卖。也就平平安安过来了。现在有好几个官衔在身,也可以说是功成名就,快乐安康。
使我吃惊的,不是他买了这一本书,是他竟能背过。无怪乎当代小说家,都说人的性格,是非常复杂的了。据人文洁本标明,共删去一万九千字,过去的洁本,删的就更多些。
这个数字,可以和普式庚的小说《杜勃罗夫斯基》,梅里美的小说《卡尔曼》相当。如果他能背过这些书,他的小说,可能写得更开展一些吧。这是我的迂夫之想。他能背《补遗》,却也没有影响他的文字工作,没有影响他的生活作风,他是一个公认的规规矩矩的人。
解放这个城市时,我们接收一家报馆,在我的宿舍里,发现一本污秽小说,是旧人员仓促丢下的。好多日子不敢来取,后来看着我们的政策宽大,才来取走。他是个英文翻译,一身灰败之气的青年人。可见那时,读这种书的人是很多的。
读书的风气,究竟是社会风气的一个方面。是互为影响,互为作用的。夸大了不好,缩小了也不好。解放初期,思想领域,正气占上风,有绝对优势。有免疫功能。那位工人作家是在这种环境中成为作有,走上文学道路的。时代对他有制约,有局限。时代能引导青年,这是不能怀疑的。
1985年10月18日下午
谈照像
自从五十年代,患病以后,我就很少照像,每逢照像,我总感到紧张,头也有些摇动。这都是摄影家的大忌。他们见到我那不高兴的样儿,总是说:
“你乐一乐!”
然而我乐不上来,有时是一脸苦笑,引得摄影家更不高兴了,甚至有的说:
“你这样,我没法给你照!”
“那就不要照了。”我高兴地离开坐位。不欢而散。
当然,有的摄影家,也能体谅下情。他们不摆弄我,也不强求我笑,只是拿着机子,在一边等着,看到我从容的时候,就按一下。因此,这几年还是照了几张不错的照片。其中有毕东、张朝玺、于家祯的作品。
今年,来找我照像的,忽然多起来,比要我写稿的人还多。我心里是明白的,我老了,有今年没明年的,与朋友们合个影,留个纪念,是我应尽的义务。所以,凡是来照的,不管认识与否,年长年幼,我总是不惜色相,使人家满意而去。
但还是乐不上来。虽然乐不上来,也常常想:为人要识抬举,要通情达理。快死了,弄到这样,算是不错了。那些年,避之唯恐不及,还有人来给你照像,和你合影?
当然也不是一张没照过。有一次批斗大会,被斗者站立一排,都低头弯腰,我因为有病,被允许低头坐在地上。不知谁出的主意,把摄影记者叫了来,要给我们摄影留念。立着的还好办,到我面前,我想要坏。还好,摄影记者把机子放在地上,镜头朝上,一次完成任务。第二天见报,当然是造反小报,我的形象还很清楚。
一九五二年吧,中国作家协会召开大会。临结束那一天,通知到中南海照像。我虽然不愿在人多的场合照像,但这是不能不去的。记得穿过几个过道,到了一个空场。凳子都摆好了,我照例往后面跑。忽然有人喊:
“理事坐前面!”
我是个理事,只好回到前面坐下,旁边是田间同志。这时,有几位中央首长,已经说笑着来到面前,和一些作家打招呼。我因为谁也不认识,就你头坐在那里。忽然听到鼓起掌来,毛主席穿着黄色大衣,单独出来,却不奔我们这里,一直缓步向前走。走到一定的地方,一转身,正面对我们。人们鼓掌更热烈了。
我也没看清毛主席怎样落座,距离多远。只听田间小声说:
“你怎么一动也不动?”
我那时,真是紧张到了屏息呼吸,不敢仰视的地步。
人们安静下来,能转动的大照像机也摆布好了。天不作美,忽然飘起雪花来,像虽然照了,第二天却未能见报,大概没有照好吧。
一生只有这样一次机会,也没能弄到一张值得纪念的照片。
倒楣的照片能见报,光采的照片不能见报。在照像一事上,历史总是和我开玩笑。
照像虽是个人的写真,然也只能看作浮光掠影。后之照,我为理事,坐于前排,前之照,则为黑帮,也坐于前排。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青年时期的照片,经过战乱,都找不到了,亲朋故旧,都无存者。我很想得到一张那时的照片。那时的表情,一定是高兴的,有笑容的。
1986年4月4日,清明前一天
照像续谈
他们给我照像的时候,总是提议我拿起一本书,好像我时时刻刻都在学习。有的人,还叫我拿着一支香烟,好像这样更能表示我是个有灵感的人。时间长了,凡是来了有这种爱好的摄影家,我总是自动摆出这样的姿势,以致摄影家非常高兴,认为我是个很有经验的,懂得摄影艺术的行家里手。
近几年来,各种文艺刊物上,都大登作者的照片,全国性的刊物,有全国性的规格,地方性的刊物,有地方性的规格。有时干脆就把作者的照片,登在他的作品的前面,使你既能读到他的文章,又能领略作者的风采。一举两得,图文并茂。这些作者,多半是执卷攻读,或奋笔写作,手里拿着一支香烟,身后放着一个或几个书架。
我摹仿着这种姿势,适应着时代的认识结构。
有的刊物向我索用照片。好的照片,我是吝于寄出的。常寄一些我不喜欢的照片给他们。因为原照总是收不回来。这种办法,当然不太好,正像我外出旅行时,不愿穿像样的衣服一样。
因为别无所求,在刊物露过几次以后,我就不相再干这种事儿了。我觉得这有点像做广告。
青年时,在大城市的照像馆门前,常常见到督军、巡阅使的大幅照片,后来又常常见到名伶、明星的大幅照片。这些照片,说是宣传个人也可,说是代照像馆做宣传也可。
刊物如果同时安排几个作者的照片,是颇费心机的。谁高谁低,谁大谁小,谁前谁后,是有讲究的。在这一期,某人的官职高些,照片放得也就高些。下一期,此人官衔没有了,马上就会落了下来。
过去,在文艺界,是没有这么多讲究的。前些日子,我见到人权保障同盟的一张旧照片,宋庆龄、蔡元培、鲁迅、胡愈之,随便在那里一站就行了,很自然。
现在,如果是在名山胜地举行笔会,一群作家室外合影,就得有一个有政治头脑的人,认真安排一下。一般官衔高而得奖重者居中。主办单位的负责人,如出版社长、刊物主编次之。其中奖又分大奖、全国奖,地方奖。刊物有名牌不名牌之分。当我与人合影时,总怕站错了位置。僭越固然不好,充当站立两厢的角色又有些不甘。临阵非常侷促。好在我不大出去,在自己庭院或自己房间里照,就随便得多,即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