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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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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父亲睡在库房。那是放钱的地方,我很少进去,偶尔从撩起的门帘缝望进去,里面是很暗的。父亲就在这个地方,睡了二十几年,我是跟学徒们睡在一起的。

父亲是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以后离开这家店铺的,那时兵荒马乱,东家也换了年轻一代人,不愿再经营这种传统的老式的买卖,要改营百货。父亲守旧,意见不合,等于是被辞退了。

父亲在那里,整整工作了四十年。每年回一次家,过一个正月十五。先是步行,后来骑驴,再后来是由叔父用牛车接送。我小的时候,常同父亲坐这个牛车。父亲很礼貌,总是在出城以后才上车,路过每个村庄,总是先下来,和街上的人打招呼,人们都称他为孙掌柜。

父亲好写字。那时学生意,一是练字,一是练算盘。学徒三年,一般的字就写得很可以了。人家都说父亲的字写得好,连母亲也这样说。他到天津做买卖时,买了一些旧字帖和破对联,拿回家来叫我临摹,父亲也很爱字画,也有一些收藏,都是很平常的作品。

抗战胜利后,我回到家里,看到父亲的身体很衰弱。这些年闹日本,父亲带着一家人,东逃西奔,饭食也跟不上。父亲在店铺中吃惯了,在家过日子,舍不得吃些好的,进入老年,身体就不行了。见我回来了,父亲很高兴。有一天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闲话,我絮絮叨叨地说我在外面受了多少苦,担了多少惊。父亲忽然不高兴起来,说:“在家里,也不容易!”

回到自己屋里,妻抱怨说:“你应该先说爹这些年不容易!”

那时农村实行合理负担,富裕人家要买公债,又遇上荒年,父亲不愿卖地,地是他的性命所在,不能从他手里卖去分毫。他先是动员家里人卖去首饰、衣服、家具,然后又步行到安国县老东家那里,求讨来一批钱,支持过去。他以为这样做很合理,对我详细地描述了他那时的心情和境遇,我只能默默地听着。

父亲是一九四七年五月去世的。春播时,他去耪耧,出了汗,回来就发烧,一病不起。立增叔到河间,把我叫回来。

我到地委机关,请来一位医生,医术和药物都不好,没有什么效果。

父亲去世以后,我才感到有了家庭负担。我旧的观念很重,想给父亲立个碑,至少安个墓志。我和一位搞美术的同志,到店子头去看了一次石料,还求陈肇同志给撰写了一篇很简短的碑文。不久就土地改革了,一切无从谈起。

父亲对我很慈爱,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到保定上学,是父亲送去的。他很希望我能成材,后来虽然有些失望,也只是存在心里,没有当面斥责过我。在我教书时,父亲对我说:

“你能每年交我一个长工钱,我就满足了。”我连这一点也没有做到。

父亲对给他介绍工作的姓吴的老头,一直很尊敬。那老头后来过得很不如人,每逢我们家做些像样的饭食,父亲总是把他请来,让在正座。老头总是一边吃,一边用山西口音说:“我吃太多呀,我吃太多呀!”

1984年4月27日

上午寒流到来,夜雨泥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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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乡里旧闻  母亲的记忆

母亲生了七个孩子,只养活了我一个。一年,农村闹瘟疫,一个月里,她死了三个孩子。爷爷对母亲说:

“心里想不开,人就会疯了。你出去和人们斗斗纸牌吧!”

后来,母亲就养成了春冬两闲和妇女们斗牌的习惯;并且常对家里人说:

“这是你爷爷吩咐下来的,你们不要管我。”

麦秋两季,母亲为地里的庄稼,像疯了似的劳动。她每天一听见鸡叫就到地里去,帮着收割、打场。每天很晚才回到家里来。她的身上都是土,头发上是柴草。蓝布衣裤汗湿得泛起一层白碱,她总是撩起褂子的大襟,抹去脸上的汗水。

她的口号是:“争秋夺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家人谁也别想偷懒。

我生下来,就没有奶吃。母亲把馍馍晾干了,再粉碎煮成糊喂我。我多病,每逢病了,夜间,母亲总是放一碗清水在窗台上,祷告过往的神灵。母亲对人说:“我这个孩子,是不会孝顺的,因为他是我烧香还愿,从庙里求来的。”

家境小康以后,母亲对于村中的孤苦饥寒,尽力周济,对于过往的人,凡有求于她,无不热心相帮。有两个远村的尼姑,每年麦秋收成后,总到我们家化缘。母亲除给她们很多粮食外,还常留她们食宿。我记得有一个年轻的尼姑,长得眉清目秀。冬天住在我家,她怀揣一个蝈蝈葫芦,夜里叫得很好听,我很想要。第二天清早,母亲告诉她,小尼姑就把蝈蝈送给我了。

抗日战争时,村庄附近,敌人安上了炮楼。一年春天,我从远处回来,不敢到家里去,绕到村边的场院小屋里。母亲听说了,高兴得不知给孩子什么好。家里有一棵月季,父亲养了一春天,刚开了一朵大花,她折下就给我送去了。父亲很心痛,母亲笑着说:“我说为什么这朵花,早也不开,晚也不开,今天忽然开了呢,因为我的儿子回来,它要先给我报个信儿!”

一九五六年,我在天津,得了大病,要到外地去疗养。那时母亲已经八十多岁,当我走出屋来,她站在廊子里,对我说:

“别人病了往家里走,你怎么病了往外走呢!”

这是我同母亲的永诀。我在外养病期间,母亲去世了,享年八十四岁。

198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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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乡里旧闻  《猴戏——童年纪事》跋

却有深刻的记忆,在我的心中。在农村,观猴戏,当时不过六、七岁。今我年近七十,种种景象,仍宛然如在目前。

特别是猴子的那种惊恐眼神,卖艺人手中皮鞭的抖动,思之令人身冷。吴承恩创造了一个美猴王,以后有许多演员,以人去演猴,皆能成为艺术。然以猴演人,铁链、皮鞭训练出来的表演,并非艺术,乃生财糊口之道耳。猴子并未进入角色,所思当在山林同伙之间,腾攀掷跳耶?

(1980年12月29日)当晚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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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乡里旧闻  《蝗虫篇——童年纪事》附记

一九三九年,我被调到阜平一带工作。阜平山穷水恶,地瘠民贫,公粮匮乏,食不得饱。每至下午三、四点钟,即觉饥肠辘辘,不得不到村外山沟,拣些黑枣、红枣充饥。一日,同陈君外出,漫步至山上,山顶有一荒寺,庭生茂草,蝗虫飞跃其间,我与陈君各捉母蝗虫一大把,另拣枯树枝一堆,在台阶上架火烧之,得饱餐焉。幼读《水浒》,言浪子燕青,于不得食时,常到野外觅些虫蚁充饥,当时颇不知虫蚁为何物,又何以能入口。今始明白,所谓虫蚁,殆指此等物品耳。然此诗非由此回忆引起。年老多病,夜间梦多。梦中时现童年乡土景象。既写乡里旧闻若干则,今并及昆虫细物,以见童年印象之深,旅人思乡之切耳。

1981年1月28日记于幻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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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风云小记 识字班

鲜姜台的识字班开学了。

鲜姜台是个小村子,三姓,十几家人家,差不多都是佃户,原本是个“庄子”。

房子在北山坡下盖起来,高低不平的。村前是条小河,水长年地流着。河那边是一带东西高山,正午前后,太阳总是像在那山头上,自东向西地滚动着。

冬天到来了。

一个机关住在这村里,住得很好,分不出你我来啦。过阳历年,机关杀了个猪,请村里的男人坐席,吃了一顿,又叫小鬼们端着菜,托着饼,挨门挨户送给女人和小孩子去吃。

而村里呢,买了一只山羊,送到机关的厨房。到旧历腊八日,村里又送了一大筐红枣,给他们熬腊八粥。

鲜姜台的小孩子们,从过了新年,就都学会了唱《卖梨膏糖》,是跟着机关里那个红红的圆圆脸的女同志学会的。

他们放着山羊,在雪地里,或是在山坡上,喊叫着:

鲜姜台老乡吃了我的梨膏糖呵,

五谷丰登打满场,

黑枣长的肥又大呵,

红枣打的晒满房呵。

自卫队员吃了我的梨膏糖呵,

帮助军队去打仗,

自己打仗保家乡呵,

日本人不敢再来烧房呵。

妇救会员吃了我的梨膏糖呵,

大鞋做得硬梆梆,

当兵的穿了去打仗呵,

赶走日本回东洋呵。

而唱到下面一节的时候,就更得意洋洋了。如果是在放着羊,总是把鞭子高高举起:

儿童团员吃了我的梨膏糖呵,

拿起红缨枪去站岗,

捉住汉奸往村里送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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