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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你!”我说。
吃完了,她又给了我两个。
“真多谢你!”我说。
“还要不要?”
我怎么能说还不够呢?我说够了。
“不饿吗,那么个男儿汉吃这么一些。”
“不饿,你怎么会独自个儿在这儿的呢?”
“一家子全死完咧!”她眼皮儿一红,又想哭啦。我赶忙不做声,过了回儿,等她好了,我才说道:“怎么呢?”
“他们打仗,把我们一家子全打完咧。”
“你到哪儿去呢?”
“我能到哪儿去呢?”
“你打算逃哪儿去?”
“我没打算往哪儿逃,带了几个馍馍,一跑就跑到这儿来啦,你呢?”
“我连粮食也没带,没叫大兵给打死,还是大运气,那能打算往哪儿跑?跑到哪儿算哪儿罢咧。”
那时候儿我和她越坐越近了,我手一摆,碰了她的手,我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挪了挪身子。
“你还是坐远点儿吧?”
我便挪开些,老远的对坐着说话儿。
时候可真不早了,天上的星密得厉害,你挤我,我挤你,想把谁挤下来似的。凉亭外面的草全在露水里湿着,远处几棵倒生的树向月亮伸着枝干。一阵阵风吹过来,我也觉得有点儿冷。亭子外边儿一只夜鸟叫了一声儿,那声气够怪的,象鬼哭,叫人心寒,接着就是一阵风。她把脖子一缩,哆嗦了一下。我瞧了她一眼。
“你还是坐过来些吧?”她说。
“你冷吗?”
“我害怕。”
我挪过去贴着她坐下了,我刚贴着她的身子,她便一缩道:“你不会?”瞧着我。
我摇了摇头。
她便靠在我身上道:“我累了!”
就闭上了眼。
我瞧着她,把我的疲乏,把我的寂寞全丢了。我想,我不是独自个儿活在世上咧,我是和她一同地在这亭子里——我们是两个人。
第二天起来,她有了焦红的腮帮儿,散了的眉毛,她眼珠子里的处女味昨儿晚上给贼偷了。她望了望天,望了望太阳,又望了望我,猛的掩着脸哭了起来。我不敢做声,我知道自家做错了事。她哭了好一回,才抬起脑袋来,拿手指指着我的鼻子道:“都是你!”
我低下了脑袋。
“你说不会的。”
“我想不到。”
她又哭,哭了一回儿道:“叫我怎么呢?”
“我们一块儿走吧!”
我们就一同往南走。也不知跑哪儿走,路上她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走到一家镇上,她说:“我真饿了。”我就跑到一家大饼铺子那儿,跟那个掌柜的求着道:“先生,可怜见我,饿坏了。全家给大兵打了,跪了一天一晚,没东西吃。”那掌柜的就象没听见。我只得走了开来,她站在那儿拐弯角儿上,用埋怨的脸色等着我,我没法儿,走到一家绸缎铺子前面,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莲花落,便低了脑袋:
嗳呀嗳子喂!
花开梅花落呀,
一开一朵梅花!
腊梅花!
我觉得脸在红起来,旁边有许多人在围着看我;我真想钻到地下去。这时候儿我猛的听见还有一个人在跟着我唱,一瞧,却是她,不知那儿弄来的两块破竹片,拿在手里,的的得得地拍着。我气壮了起来,马上挺起了胸子,抬起脑袋来,高声儿的唱着莲花落——我们是两个人在唱着。
就从那天起,漂泊着,秋叶似地,从这座城到那座城。后来我们又弄到了一把破胡琴,便和一把胡琴,一副檀板,一同地,一重山又一重山,一道水又一道水,在草屋子的柴门前面,在黑漆的大门前面,我们唱着莲花落。
昨天晚上,我们坐在一条小胡同里。她有点寒热,偎在我的身旁,看了我的头发道:“你的头发也有点儿灰了。”
“可不是吗,四十多了,那能叫头发不白。”
“我们从凉亭里跑出来,到现在有二十多年,快三十年咧。光阴过得真快呀!你还记得吗,有一年我们在河南,三天没讨到东西吃,你那当儿火气大极了,不知怎么一来就打了我,把我腰那儿打得一大块青!你还记得吗?”
“你不是还把我的脸抓破了吗?”
“在凉亭里那晚上不也很象今儿吗?”
我抬起脑袋来:在屋檐那儿,是一只弯月亮,把黑瓦全照成银色的。
“可是我真倦了!”她把脑袋靠在我肩上,好重。
我也没理会,只管看月亮,可是她就那么地死去咧。
和一副檀板,一把胡琴,一同地,一道水又一道水,一重山又一重山,在草屋子的柴门前面,在黑漆大门前面,在街上,在麦场里,我们一同地唱着莲花落。我们在一块儿笑一块儿哭,一块儿叹息,一块儿抹眼泪:世界上有个我,还有个她——我们是两个人。
是的,我们是两个人,可是她在昨天晚上死了。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
一、五个从生活里跌下来的人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金业交易所里边挤满了红着眼珠子的人。
标金的跌风,用一小时一百基罗米突的速度吹着,把那些人吹成野兽,吹去了理性,吹去了神经。
胡均益满不在乎地笑,他说:
“怕什么呢?再过五分钟就转涨风了!”
过了五分钟,——
“六百两进关啦!”
交易所里又起了谣言:“东洋大地震!”
“八十七两!”
“三十二两!”
“七钱三!”
(一个穿毛葛袍子,嘴犄角儿咬着象牙烟嘴的中年人猛的晕倒了。)
标金的跌风加速地吹着。
再过五分钟,胡均益把上排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八十万家产也叫标金的跌风吹破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一颗坚强的近代商人的心也碎了。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郑萍坐在校园里的池旁,一对对的恋人从他前面走过去。他睁着眼看;他在等,等着林妮娜。
昨天晚上他送了只歌谱去,在底下注着:
如果你还允许我活下去的话,请你明天下午到校园里的池旁来。为了你,我是连头发也愁白了!
林妮娜并没把歌谱退回来——一晚上,郑萍的头发又变黑啦。
今天他吃了饭就在这儿等,一面等,一面想:
“把一个钟头分为六十分钟,一分钟分为六十秒,那种分法是不正确的。要不然,为什么我只等了一点半钟,就觉得胡髭又在长起来了呢?”
林妮娜来了,和那个长腿汪一同地。
“Hey,阿萍,等谁呀?”长腿汪装鬼脸。
林妮娜歪着脑袋不看他。
他哼着歌谱里的句子:
陌生人啊!
从前我叫你我的恋人,
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从前你说我是你的奴隶
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林妮娜拉了长腿汪往外走,长腿汪回过脑袋来再向他装鬼脸。他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郑萍的头发又白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郑萍的胡髭又从皮肉里边钻出来了。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霞飞路,从欧洲移植过来的街道。
在浸透了金黄色的太阳光和铺满了阔树叶影子的街道上走着。在前面走着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回过脑袋来看了她一眼,便和旁边的还有一个年轻人说起话来。
她连忙竖起耳朵来听:
年轻人甲——“五年前顶抖的黄黛茜吗!”
年轻人乙——“好眼福!生得真……阿门!”
年轻人甲——“可惜我们出世太晚了!阿门!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
猛的觉得有条蛇咬住了她的心,便横冲到对面的街道上去。一抬脑袋瞧见了橱窗里自家儿的影子——青春是从自家儿身上飞到别人身上去了。
“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
便把上面的牙齿咬紧了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心给那蛇吞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她又跑进买装饰品的法国铺子里去了。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季洁的书房里。
书架上放满了各种版本的莎士比亚的HAMLET,日译本,德译本,法译本,俄译本,西班牙译本……甚至于土耳其文的译本。
季洁坐在那儿抽烟,瞧着那烟往上腾,飘着,飘着,忽然他觉得全宇宙都化了烟往上腾——各种版本的HAMLET张着嘴跟他说起话来啦: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季洁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嘴唇碎了的时候,各种版本的HAMLET笑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他自家儿也变了烟往上腾了。
一九×年——星期六下午。
市政府。
一等书记缪宗旦忽然接到了市长的手书。
在这儿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