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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爱的歌声来了,用女子的最高音哼着MinuetinG的调子,象是从水上来的,又依依地息在烟水间。可是我认识那歌声,是那张会说谎的嘴里唱出来的。慢慢儿的近了,听得见划桨的声音。我坐了起来——天哪!是蓉子!她靠在别的一个男子肩上,那男子睁着做梦的眼,望着这边儿。近啦,近啦,擦着过去啦!
“Alexy。”
辽么叫了我一声,向我招着手;她肩上围着白的丝手帕,风吹着它往后飘,在这飘着的手帕角里,露着她的笑。我不管她,觉得女性嫌恶症的病菌又在我血脉里活动啦。拼命摇着桨,不愿意回过脑袋去,倒下去躺在船板上,流吧,水呀!流吧,流到没有说谎的嘴的地方儿去,流到没有花朵似的嘴的地方儿去,流到没有骗人的嘴的地方儿去,啊!流吧,流到天边去,流到没有人的地方去,流到梦的王国里去,流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可是,后边儿有布谷鸟的叫声哪!白云中间现出了一颗猫的脑袋,一张笑着的温柔的脸,白的丝手帕在音乐似的头发上飘。
我刚坐起一半,海棠花似的红缎高跟儿鞋已经从我身上跨了过去,蓉子坐在我身旁,小鸟似的挂在我肩膊肘上。坐起来时,看见那只船上那男子的惊异的脸,这脸慢慢儿的失了笑劲儿,变了张颓丧的脸。
“蓉子。”
“你回去吧。”
他怔了一会儿就划着船去了,他的背影渐渐的小啦,可是他那唱着Ibelongtogirlwhobelongstothesombodyelse的忧郁的嗓子,从水波上轻轻地飘过来。
“傻子呢!”
“怎么啦?”
她猛的抖动着银铃似的笑声。
“怎么啦?”
“瞧瞧水里的你的脸哪——一副生气的脸子!”
我也笑了——碰着她那么的人,真没法儿。
“蓉子,你不是爱着我一个人呢!”
“我没爱着你吗?”
“刚才那男子吧?”
“不是朱古力糖吗?”
“想着她肯从他的船里跳到我的船里,想着他的那副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似的脸……”
“可是,蓉子,你会有不爱我的一天吗?”
她把脑袋搁在我肩上,叹息似的说:
“会有不爱你的一天吗?”
抬起脑袋来,抚摸着我的头发,于是我又信了她的谎话了。
回去的路上,我快乐着——究竟不是消遣品呢!
过了三天,新的欲望在我心里发芽了。医愈了她的便秘吧。我不愿意她在滓前面,也说着爱他们的话。如果她不听我的话,就不是爱我一个人,那么还是算了的好;再这么下去,我的神经衰弱症怕会更害得厉害了吧:这么决定了,那天晚上就对蓉子说:
“排泄了那些滓吧!”
“还有呢?”
“别时常出去!”
“还有呢?”她猛的笑了。
“怎么啦?”
“你也变了傻子哪!”
听了这笑声,猛的恼了起来。用憎恨的眼光瞧了她一回,便决心走了。简直把我当孩子!她赶上来,拦着我,微微地抬着脑袋,那黑玉似的大眼珠子,长眼毛……攀住了我的领子;
“恨我吗?”
尽瞧着我,怕失掉什么东西似的。
“不,蓉子。”
蓉子踮着脚尖,象抱着只猫,那种Touch。她的话有二重意味,使你知道是谎话,又使你相信了这谎话。在她前面我象被射中了的靶子似的,僵直地躺着。有什么法子抵抗她啊!可是,从表面上看起来,还是被我克服着呢,这危险而可爱的动物。为了自以为是好猎手的骄傲而快乐着。
蓉子有两个多礼拜没出去,在我前面,她猫似的蜷伏着,象冬天蹲在壁炉前的地毡上似的,我惊异着她的柔顺。Weekend也只在学校的四周,带着留声机,和我去行Picnic。她在软草上躺着,在暮春的风里唱着,在长着麦的田野里孩子似地跑着,在坟墓的顶上坐着看埋到地平线下去的太阳,听着田野里的布谷鸟的叫声,笑着,指着远处天主堂的塔尖偎着我……我是幸福的。我爱着她,用温柔的手,聪明的笑,二十岁的青春的整个的心。
可是好猎手被野兽克服了的日子是有的。
礼拜六下午她来了一封信:
今儿得去参加一个Party。你别出去;我晚上回来的——我知道你要出去的话,准是到舞场里去,可是我不愿意知道你是在抱着别的姑娘哪。
晚上,在她窗前学着布谷鸟的叫声。哄笑骑在绯色的灯光上从窗帘的缝里逃出来,等了半点钟还没那唱着小夜曲,叫“Alexy”的声音。我明白她是出去了。啤酒似的,花生似的,朱古力糖似的,Sunkist似的……那些消遣品的男子的脸子,一副副的泛上我的幻觉。走到校门口那座桥上,想等她回来,瞧瞧那送她回来的男子——在晚上坐在送女友回去的街车里的男子的大胆,我是很明白的。
桥上的四支灯,昏黄的灯光浮在水面上,默默地坐着。道儿上一辆辆的汽车驶过,车灯照出了街树的影,又过去了,没一辆是拐了弯到学校里来的,末了,在校门外夜色里走着的恋人们都进来了;他们是认识我的,惊奇的眼,四只四只的在我前面闪烁着。宿舍的窗口那儿一只Saxophone冲着我——
“可以爱的时候爱着吧!女人的心,霉雨的天气,不可测的——”张着大嘴呜呜地嚷着。想着在别人怀里的蓉子,真象挖了心脏似的。直到学校里的灯全熄了,踏着荒凉的月色,秋风中的秋叶似的窸窸地,独自个儿走回去,象往墓地走去那么忧郁……
礼拜日早上我吃了早点,拿了《申报》的画报坐在草地上坐着看时,一位没睡够的朋友,从校外进来,睁着那喝多了Cockiail的眼,用那双还缠着华尔兹的腿站着,对我笑着道:
“蓉子昨儿在巴黎哪,发了疯似的舞着——Oh,Sorry,她四周浮动着水草似的这许多男子,都恨不得把她捧在头上呢!”
到四五点钟,蓉子的信又来啦。把命运放在手上,读着:
“没法儿的事,昨儿晚上Party过了后,太晚了,不能回来。今儿是一定回来的,等着我吧。”
站在校门口直等到末一班的Bus进了校门,还是没有她。我便跟朋友们到“上海”去。崎岖的马路把汽车颠簸着,汽车把我的身子象行李似的摇着,身子把我的神经扰着,想着也许会在舞场中碰到她的这回事,我觉得自己是患着很深的神经衰弱症。
先到“巴黎”,没有她,从Jazz风,舞腿林里,从笑浪中举行了一个舞场巡礼,还是没有她。再回到巴黎,失了魂似的舞着到十一点多,瞧见蓉子,异常地盛装着的蓉子,带了许多朱古力糖似的男子们进来了。
于是我的脚踏在舞女的鞋上,不够,还跟人家碰了一下。我颓丧地坐在那儿,思量着应付的方法。蓉子就坐在离我们不远儿的那桌上。背向着她,拿酒精麻醉着自己的感觉。我跳着顶快的步趾,在她前面亲热地吻着舞女。酒精炙红了我的眼,我是没了神经的人了。回到桌子上,侍者拿来了一张纸,上面压着一只苹果:
何苦这么呢?真是傻子啊!吃了这只苹果,把神经冷静一下吧。瞧着你那疯狂的眼,我痛苦着哪。
回过脑袋去,那双黑玉似的大眼珠儿正深情地望着我。我把脑袋伏在酒杯中间,想痛快地骂她一顿。Fox…trot的旋律在发光的地板上滑着。
“Alexy?”
她舞着到我的桌旁来,我猛的站直了:
“去你的吧,骗人的嘴,说谎的嘴!”
“朋友,这不像是Gentleman的态度呀。瞧瞧你自己,象一只生气的熊呢……”伴着她的男子,装着嘲笑我的鬼脸。
“滚你的,小兔崽子,没你的份儿。”
“Yuh”拍!我腮儿上响着他的手掌。
“SayWhat’sthebigidea?”
“No,AlexySayno,bygolly!”蓉子扯着我的胳膊,惊惶着,我推开了她。
“Youdon’tmeant……”
“Imeanit。”
我猛的一拳,这男子倒在地上啦,蓉子见了力她打人的我,一副不动情的扑克脸:坐在桌旁。朋友们把我拉了出去:说着“I’mthrough”时,我所感觉到的却是犯了罪似的自惭做了傻事的心境。
接连三天在家里,在床旁,写着史脱林堡的话,读着讥嘲女性的文章,激烈地主张着父亲家族制……
“忘了她啊!忘了她啊!”
可是我会忘了这会说谎的蓉子吗?如果蓉子是不会说谎的,我早就忘了她了。在同一的学校里,每天免不了总要看见这会说谎的嘴的。对于我,她的脸上长了只冷淡的鼻子——一礼拜不理我。可是还是践在海棠那么可爱的红缎的高跟儿鞋上,那双跳舞的脚;飘荡着袍角,站在轻风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