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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要求时叫出的。但是后来发音渐加变化:“阿呀”, “阿咦”,“阿也”。这就变成了欲望不满足时的抗议声。譬如她指着扶梯要上楼,或者指 着门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来或出去,她就大喊“阿呀!阿呀!”语气中仿佛表 示:“阿呀!这一点要求也不答应我!”
第二句会说的话是“公公”。然而也许是“咯咯”,就是鸡。因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 去看邻家的鸡,她已经学会“咯咯”这句话。后来教她叫“公公”,她不会发鼻音,也叫 “咯咯”;大人们主观地认为她是叫“公公”,欢欣地宣传:“南颖会叫公公了!”我也主 观地高兴,每次看见了,一定抱抱她,体验着古人“含饴弄孙”之趣。然而我知道南颖心里 一定感到诧异:“一只鸡和一个出胡须的老人,都叫做‘咯咯’,人的语言真奇怪!”
此后她的语汇逐渐丰富起来:看见祖母会叫“阿婆”;看见鸭会叫“Ga-Ga”;看 见挤乳的马会叫“马马”;要求上楼时会叫“尤尤”(楼楼);要求出外时会叫“外外”; 看见邻家的女孩子会叫“几几”(姊姊)。从此我逐渐亲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用废纸 画她所见过的各种东西给她看,或者在画册上教她认识各种东西。她对平面形象相当敏感: 如果一幅大画里藏着一只鸡或一只鸭,她会找出来,叫“咯咯”、“Ga-Ga”。她要求 很多,意见很多;然而发声器官尚未发达,无法表达她的思想,只能用“嗯,噜噜噜噜噜” 或哭来代替言语。有一次她指着我案上的文具连叫“嗯,噜噜噜噜噜”。我知道她是要那支 花铅笔,就对她说:“要笔,是不是?”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花铅笔拿给她,同时教 她:“说‘笔’!”她的嘴唇动动,笑笑,仿佛在说:“我原想说‘笔’,可是我的嘴巴不 听话呀!”
在这期间,南颖会自己走路了。起初扶着凳子或墙壁,后来完全独步了;同时要求越 多,意见越多了。她欣赏我的手杖,称它为“都都”。因为她看见我常常拿着手杖上车子去 开会,而车子叫“都都”,因此手杖也就叫“都都”。她要求我左手抱了她,右手拿着拐杖 走路。更进一步,要求我这样地上街去买花。这种事我不胜任,照理应该拒绝。然而我这时 候自己已经化作了小孩,觉得这确有意思,就鼓足干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拐杖,走 出里门,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步。有一个路人向我注视了一会,笑问:“老伯伯,你抱得动 么?”我这才觉悟了我的姿态的奇特:凡拿手杖,总是无力担负自己的身体,所以叫手杖扶 助的;可是现在我左手里却抱着一个十五、六个月的小孩!这矛盾岂不可笑?
她寄居我家一共五个多月。前两个多月象洋囡囡一般无声无息;可是后三个多月她的智 力迅速发达,眼见得由洋囡囡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全新的人。一切生活在她都是初次经验, 一切人事在她都觉得新奇。记得《西青散记》的序言中说:“予初生时,怖夫天之乍明乍 暗,家人曰:昼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无,家人曰:生死也。”南颖此时的观感正是如此。 在六十多年前,我也曾有过这种观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尘劳早已把它磨灭殆尽,现在只 剩得依稀仿佛的痕迹了。由于接近南颖,我获得了重温远昔旧梦的机会,瞥见了我的人生本 来面目。有时我屏绝思虑,注视着她那天真烂漫的脸,心情就会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前的 儿时,尝到人生的本来滋味。这是最深切的一种幸福,现在只有南颖能够给我。三个多月以 来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亲近我。虽然为她相当劳瘁,但是她给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偿。她往 往不讲情理,恣意要求。例如当我正在吃饭的时候定要我抱她到“尤尤”去;深夜醒来的时 候放声大哭,要求到“外外”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显地衬托出世间大人们 的虚矫,越是使我感动。所以华瞻在江湾找到了更宽敞的房屋,请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 时候,我心中发生了一种矛盾:在理智上乐愿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却深深地对她 惜别,从此家里没有了生气篷勃的南颖,只得象杜甫所说:“寂寞养残生”了。那一天他们 准备十点钟动身,我在九点半钟就悄悄地拿了我的“都都”,出门去了。
我十一点钟回家,家人已经把壁上所有为南颖作的画揭去,把所有的玩具收藏好,免得 我见物怀人。其实不必如此,因为这毕竟是“欢乐的别离”;况且江湾离此只有一小时的旅 程,今后可以时常来往。不过她去后,我闲时总要想念她。并不是想她回来,却是想她作何 感想。十七、八个月的小孩,不知道世间有“家庭”、“迁居”、“往来”等事。她在这里 由洋囡囡变成人,在这里开始有知识;对这里的人物、房屋、家具、环境已经熟悉。她的心 中已经肯定这里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们用车子把她载到另一个地方,这地方除了过去晚上 有时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家具、环境都是陌生的。“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 姨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间屋子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门巷和街道哪里去了?这些人物和 环境是否永远没有了?”她的小头脑里一定发生这些疑问。然而无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实来替她证明我们的存在,在她迁去后一星期,到江湾去访问她。坐了一小时 的汽车,来到她家门前。一间精小的东洋式住宅门口,新保姆抱着她在迎接我。南颖向我凝 视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里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滞,脸无笑容,很久默默不语,显 然表示惊奇和怀疑。我推测她的小心里正在想:“原来这个人还在。怎么在这里出现?那间 屋子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几几’存在不存在?”我要引起她回忆,故意对她说: “尤尤”,“公公,都都,外外,买花花。”她的目光更加呆滞了,表情更加严肃了,默默 无言了很久。我想这时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显出两种情景。其一是:走上楼梯,书桌上有她 所见惯的画册、笔砚、烟灰缸、茶杯;抽斗里有她所玩惯的显微镜、颜料瓶、图章、打火 机;四周有特地为她画的小图画。其二是:电车道旁边的一家鲜花店、一个满面笑容的卖花 人和红红绿绿的许多花;她的小手手拿了其中的几朵,由公公抱回家里,插在茶几上的花瓶 里。但不知道这时候她心中除了惊疑之外,是喜是悲,是怒是慕。
我在她家逗留了大半天,乘她沉沉欲睡的时候悄悄地离去。她照旧依恋我。这依恋一方 面使我高兴,另一方面又使我惆怅:她从热闹的都市里被带到这幽静的郊区,笼闭在这沉寂 的精舍里,已经一个星期,可能尘心渐定。今天我去看她,这昙花一现,会不会促使她怀旧 而增长她的疑窦?我希望不久迎她到这里来住几天,再用事实来给她证明她的旧居的存在。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 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 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 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 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 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 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象山陂而象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 忽然变成青年;或者象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 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 “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 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 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袴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 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 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 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