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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伯涛略微红了脸,他也有点惭愧,不过他仍然掩饰地说:“明轩,你不晓得我让过她老人家好多回了。譬如孙少奶,人家是个读书知礼的名门闺秀,嫁到我家来配枚娃子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已经很受委屈了。外婆还要时常挑错骂人。今天我看不过劝了两三句,外婆就气得不得了。你说我还能够做什么?”
觉新觉得自己心里不住地在翻腾。他听不进那些话。他听见说到枚的时候,偷偷地看了看那个可怜的儿子。枚埋着头不敢正眼看任何人,身子微微摇晃(也许是在颤栗),好象快要倒下去的样子。觉新决定不再谈吵架的事了。他便换过语调象报告一个严重的消息似地,把枚吐血和其他的病象就他所知完全没有隐瞒地对周伯涛说了。他恳切地要求周伯涛把枚送到医院里去。
“明轩,我看你这是过虑,”周伯涛不以为然地摇头道,“什么肺病难治,都是外国人骗人的话。我就不信西医。我看枚娃子也没有什么大病,吐两口血也不妨事。我年轻时候也吐过血的。枚娃子就因为新婚不久,荒唐一点,所以这一向精神不大好。以后叫他多多读书习字,把心收起来,他的身体就会好起来的。”他又严厉地瞪了枚少爷一眼,正色说:“枚娃子,听见没有?从明晚起,还是每晚上到我书房里来听讲《礼记》。好在孙少奶对旧学也有根柢,她还可以帮忙你温习。”
枚少爷惊惶地抬起头,望着他的父亲发愣,不知道回答一句话。
“听见没有?”周伯涛的声音本来已经变成温和的了,后来他看见枚的痴呆的神气,他的怒气又往上升,便厉声喝道。
“是,是,听见了,”枚惶恐地答道。他又接连地干咳起来。
“你回屋去罢,”周伯涛嫌厌地挥手说;“你每次到我房里来,不是做怪相,就是发怪声音。真是没有长进,教不改的。”
枚少爷埋下头唯唯地应着。他用乞怜的眼光偷偷地看了看觉新,然后绝望地慢慢走出房去。
不平和怜悯激起了觉新的反感。他又鼓起勇气对周伯涛说:”大舅的话自然有理。不过据我看,枚表弟的身体太坏,又有那些病象。最好还是请个医生来看看。不请西医,就请个有名的中医来看也是好的。现在治还来得及。怕晚了会误事。”周伯涛忽然摩抚自己的八字须轻蔑地嘻笑了两三声。他固执地说:“明轩,你也太热心了。难道我还不清楚枚娃子的事情?古人说:‘知子莫如父。’这句名言你未必就忘记了?我是枚娃子的父亲,我岂有不关心他的身体、让他有病不医的道理?他的病我非常清楚。其实这也不算是病,年轻人常常有这种病,不吃药就会好的。他又封门似地说:“我们不要再提枚娃子的事情。你最近听到外面有什么消息没有?”他不等觉新答话,自己又抢着说下去:“蕙儿已经葬了。我原说过伯雄办事情不错,他有主张,有办法。现在如何?你大舅母从前为这件事时常吵闹,使我有点对不住伯雄。现在我还不大好意思见他。”
觉新唯唯地应着。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面了。觉民不能够听下去。他终于失去了他的冷静,冷笑了一声,就站起来,故意抬杠地说:“不过据我看,倘使不跟表姐夫吵闹,他就会让灵柩烂在尼姑庵里面的。大舅刚才说:‘知子莫如父,’所以知道表姐夫的人,恐怕还不是大舅,”他一面说话,一面欣赏周伯涛脸色的变化。
第三十九章
觉新弟兄从周家出来,便到他们的姑母家去。他们到了张家,走出轿子,大厅上异常清静,也不见张升的影子。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里面东边的院子。
“你今天真奇怪,我原说请你去帮忙,怎么你什么话都不说?”觉新抱怨觉民道。
“你不是说得很多吗?你一个人说也就够了,”觉民解释地答道。
“我说了那许多话,有什么用处?今天简直是白跑一趟,”觉新苦恼地说,
“我看枚表弟这条命又完了。”
他们已经走到张太太的窗下,觉民先唤了一声:“姑妈,”然后才回答觉新道(不过声音很低,他不愿意让房里的人听见):“今天也真把我气够了。我就没有见过象大舅那样的湖涂虫!你跟他讲理只是白费精神。”
张太太在房里答应着。他们走进那个小小的堂屋,她也从房里出来。他们连忙给她请安问好。他们刚在堂屋里坐下,琴也从右边房中出来了。琴穿着滚了边的淡青色洋布衫子,这是家常衣服,倒很合身。她的脸上已经没有病容,不过人显得比平时沉静些。她的微笑里稍稍带一点倦意。
“琴妹,听说你欠安,我倒很挂念,不过这几天总抽不出工夫来看你,很抱歉。现在看你精神还好,想必完全好了,”觉新看见琴出来,亲切地慰问道。
“谢谢大表哥,这不过是小病,不值得挂念,三四天就好了,”琴带笑地答道。她温柔地看看觉民,又说:“二表哥倒时常来,他也说大表哥很忙。”
张太太跟他们谈了几句话。女佣李嫂给他们端了茶来。张太太看他们喝茶,忽然问道:“这几天四婶同陈姨太又找事情来闹没有?”
觉新迟疑一下,然后放下茶杯摇摇头答道:“没有事情。不过四婶见到妈连理也不理了。”
张太太皱皱眉头,也不说什么。觉民忍不住,就在旁边插嘴道:“今天又有过一件小事情。大哥,你为什么不说?”
“明轩,什么事情?”张太太关心地问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重大的事,四婶把我挖苦几句就是了,”觉新看见隐瞒不住,只得简单地解释道。
“为什么呢?她好好地为什么要挖苦你?”张太太又往下追问。
“那还是为了倩儿,”觉新答道。他希望姑母不再问她。
“倩儿的病怎么样?好点没有?”琴问道。
“她死了,昨晚上死的,没有人知道她死在什么时候,”觉民答道。
琴微微皱起眉头,那对美丽的大眼睛黯淡了。她惊讶地说:“怎么这样快!我那天去看她,就有点担心。不过我还想她会好的。”
“四婶不给她请个好医生看,怎么不会死!”觉民愤慨地说:“而且死了也不给她买一副棺材,就喊人用席子裹起抬出去。大哥看不过,自己花钱买了一副棺材。四婶反而把大哥挖苦一顿。”觉民只图自己一阵痛快,把话全吐出了。
“有这样的事?”张太太惊愕地说。“她又不是没有钱,做事情为什么要这样刻薄?听说四弟闹小旦,买起衣料来,一回就是一百几。钱花得真冤枉。不晓得她说不说话?正用不用,不该用反而乱花。这样下去,总不是事。现在世道不好。田上的收入也越来越少。我看他们将来怎么得了?”张太太说到这里不禁唉声叹起气来。
“姑妈说得是。我也着急。刘升刚从乡下回来,租米也陆续兑来了,可是米价很贱。我们在炳生荣买来吃的米每石十四块五角,现在我们卖出去的是每石十块三四角。这样下去我们高家这个局面实在难维持。外州县不清静,没有人敢买米。可是四爸、五爸好象住在金山、银山里面,只管花钱如流水。姑妈还不晓得,我今天才听说四爸在外面租了小公馆安置张碧秀,”觉新皱起眉头诉苦般地讲了这许多话。张太太注意在听。觉民却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真的吗?我倒有点不信。你听见哪个说的?”张太太惊疑地说。她看过张碧秀演的戏,也知道克安很喜欢张碧秀,但是她完全想不到克安会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情。“我听见高忠说的。高忠跟着五爸去过,”觉新带着自信地说。他知道高忠不会对他说假话。
张太太的脸色马上改变了。她伸起右手用她的长指甲在发鬓上搔了两下,然后皱着眉毛说:“好象你五爸也有个小公馆。”
“是的,五爸养了一个妓女叫做礼拜一,就住在荣华寺,”觉民安静地答道。他也知道克安的小公馆在什么地方,所以他又说:“四爸的小公馆在珠市巷。”他跟张太太不同,也不象觉新那样,克安、克定的事情引不起他的焦虑,甚至这个大家庭的衰落也不会在他的心上涂多少阴影。他对许多事情都比他们看得清楚。
“礼拜一我也见过,”琴微微地笑道。
“你在哪儿看见的?”张太太诧异地问道。
“妈忘记了,就是去年到公园去碰见的,我回来还对妈说过,”琴带笑地解释道。
“一点小事哪个还记得这么久?我没有这种好记性,”张太太不假思索地顺口说道。
“妈总说自己的记性不好。其实我看妈对什么事都不大用心,总是随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