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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
“我还可以同他们走一段路,你回去罢”张惠如应道。接着他又说:“你最好下次把蕴华也约来。”
觉民点头答应,便向他们告别,一个人转弯走了。
路是很熟习的,他走得很快。在阴暗中他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最后他走进他住的那条街了。他便把脚步稍微放慢些。他走到离家不过五六十步的光景,忽然一阵钟磬声和念佛声送进他的耳朵里来。他远远地看见赵家大门口聚集了一小群人,知道那个公馆里在放焰口。他经过那里便站住,张望一下。出乎意外地他看见觉新也站在人丛中。觉新也已经看见他了,便走过来跟他讲话。
“你到姑妈那儿去了?”觉新亲切地问道。
觉民点点头,说了一句:“我想不到你会在这儿。”接着他又问觉新:“现在回去吗?”
“等一会儿罢,我喜欢听放焰口,”觉新留恋地说。
“别人都是来抢红钱的,”觉民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
“你听,”觉新并不理会觉新的话,却唤起觉民的注意道,因为这时候和尚们在念他最爱听的唱辞了。
那个戴毗卢帽的老和尚,合着掌打盘脚坐在最后一张桌子上,他的脸正对着大门。他抑扬顿挫地唱起来:
一心召请,累朝帝主,历代侯王,九重殿阙高居,万里山河独据。
坐在前面两张桌子左边一排的和尚中间,一个敲着木鱼的圆脸和尚扬起声音不慌不忙地接下去:
西来战舰,千年王气俄收;北去銮舆,五国冤声未断。呜呼……
“又是这一套,总是这种扫兴话,”觉民皱起眉头自语道。
“我觉得这种话倒有意思,”觉新慢慢地说,他的注意力被这些词句引去了。
觉民惊讶地看了哥哥一眼,也不再说什么。年轻的圆脸和尚念过了“鸣呼”以后,坐在他对面的右边那个敲小引磬的年轻和尚接着用响亮的声音唱道: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
然后全体和尚伴着乐器的声音,合唱着以后的词句:什么“如是前王后伯之流,一类孤魂等众,惟愿……此夜今时,来临法会,受此无遮甘露法食。”
在“帝主侯王”之后那个老和尚又唱起“筑坛拜将,建节封侯”来。以后还有什么“五陵才俊,百郡贤良,”“黉门才子,白屋书生”,“宫闱美女,闺阁佳人”等等。这些凄恻感伤的词句绞痛着觉新的心。其中“一杯黄土盖文章”,“绿杨芳草髑髅寒”几句甚至使他有点毛骨竦然了。但是他仍然不愿意离开这里。他觉得这些句子使他记起许多往事,告诉他许多事情,它们象一锅油煎着他的心,逼得他掉下眼泪。他的心发痛。然而同时他感到一种绝望中的放弃似的畅快。
同样的词句进到觉民的耳里,却不曾产生这样的影响。觉民觉得它们在搔他的心。但是他不让它们搔下去,他驱逐它们。他可以控制自己的思想。和尚们还在起劲地唱,他们极力使四周的空气变成神秘,尤其是召鬼时吹的海螺几次发出使人心惊的声音。许多人等着那个端坐的老和尚撒下染红了的青铜钱。然而甚至这些情景也不能够完全改变觉民的心情。他在想他自己的事,他自己的计划。他想的是未来,不是过去。和尚的声音进到他的耳里也颇悦耳。不过他并没有抓住那些辞句的意义。他完全忘记了它们。
于是老和尚开始撒红钱了。觉民看见别人俯下身子去拾,去抢红钱,他想:没有留下的必要了。他已经陪着觉新站了这一阵,也应该回家了。他便对他的哥哥说:“大哥,我们回去罢,以后也没有什么可听的了。”他的声音很温和,泄露出他对哥哥的关心。
“好,我也觉得累,”觉新没精打采地说,便带着疲倦的神情跟着觉民走了。
觉新低下头不作声,好象有重忧压在他的头上,他无法伸直身子吐一口气。在路上觉民对他说过几句话,他也没有回答一个字。后来他们到了家,跨进大门的包铁皮的门槛。看门人徐炳坐在那把太师椅上,跟那个好几年以前被逐出去后来当了乞丐的旧仆高升谈闲话。高升穿着一件破烂的粘满了尘垢的衣服坐在对面一根板凳上。他看见觉新弟兄进来便跟着徐炳站起,还胆怯地唤了一声:“大少爷、二少爷。”“高升,你是不是没有鸦片烟吃了,又跑来要钱??觉新忽然站住望着高升问道,他的脸上仍旧密布着阴云。
“小的不敢。回大少爷,小的烟已经戒了。晚上没有事,小的来找徐大爷说说闲话。不是逢年过节,小的不敢来要钱,”高升垂着两手恭敬地笑答道,笑容使得他那张满是污垢的瘦脸显得更加难看了。
“你的话多半靠不住。我看你今年更瘦了。好,这点钱你拿去罢,”觉新说,从衣袋里摸出了三四个小银角递给高升,也不等高升说什么感谢的话,就走进里面去了。觉民跟着他的哥哥进到里面。觉新今晚上的举动使他惊奇,他知道觉新一定有什么心事。但是他也不询问。他们走上大厅,进了拐门,听见一个女孩的哭声从右厢房里飞出来。他们一怔,两个人都站住了。
一根竹板打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接下去就是沈氏的高声责骂。然后竹板急雨似地落在人的身上,春兰高声哭起来:“……太太,我二回再不敢了!……”这句话象什么粗糙的东西磨着觉新弟兄的心。
“连你也敢欺负我!你也敢看不起我!”沈氏扬起了声音在叫骂,“你这个小‘监视户’,你忘记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敢跟我作对?……”
“太太,我不敢,我不敢……”春兰不断地哀求道,但是板子不断地落下来,使她发出更多的痛苦的叫号。
“你不敢?我谅你也不敢!你要放明白。我给你说,我不是好惹的!你再鬼鬼崇崇地耍把戏,你看我哪天宰了你!”沈氏似乎感到了出气后的痛快,更加得意地骂道。忽然又响起了另一个女人的尖声。那个女人也是带怒地大声讲话:“五太太,话要讲个明白,人家又没有得罪你,请你少东拉西扯。有话请你只管明白讲!哪个不晓得你五太太不是好惹的!你会躲在屋里头咒人,就看你嚼断舌头咒不咒得死人家!……”
“放屁!你敢来跟我对面说?我咒你,我就咒你,我要咒死你这个不得好死的‘监视户’……”沈氏气恼不堪地顿着脚骂起来。接着她在大声喊“胡嫂!胡嫂!你死了?”
“二弟,我不要听了,怎么总是这些声音?哪儿还有一个清静的地方?让我躲一下也好!”觉新痛苦地甚至求助地对觉民说。
“那么到你屋里去罢”觉民温和地答道。
“那儿还是听得见,”觉新半清醒地说,他的脑子被那些声音搅乱了。脑子里还充满着粗鲁的咒骂。
“大哥,逃是逃不掉的,你何必害怕?我们还有我们自己的事情,”觉民用坚定的语气对觉新说。
觉新勉强地点了点头。他用两手蒙住耳朵,阻止右厢房里的咒骂继续闯进来。他跟着觉民走回他自己的房里去。他们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右厢房里跑出来。接着是一阵奇怪的脚步声。
“四妹!”觉民惊呼一声,便站住了,一只手抓住觉新的膀子。
这是淑贞,她正动着小脚,向他们这个方向跑过来。觉民走去迎接她。
淑贞到了觉民面前,唤一声:“二哥,”便跌倒似地扑在觉民的身上。觉民连忙把她抱住。她不说话,却低声抽泣起来。
“四妹,什么事情?”觉民痛苦地问道,他已经猜到一半了。
“大哥,二哥,你们救救我,”淑贞挣扎了半晌才吐出这一句,她仍然把脸藏在觉民的胸上。
用不着第二句话,这个女孩的悲剧十分明显地摆在他们的眼前。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一滴一滴地消耗她的眼泪。她的脚,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态度,甚至她的性格,无一件不是这个家庭生活的结果,无一件不带着压制与摧残的标记,无一件不可以告诉人一个小小生命被蹂躏的故事,这不是一天的成绩。几年来他们听惯了这个小女孩的求助的哭声,还亲眼看见血色怎样从她的秀美的小脸上逐渐失去。他们把同情和怜悯给了她,但是他们却不曾对她伸出授救的手。现在望着这个带着微弱的力量在挣扎的可爱的小生命,他们倒因为自己的无力援助而感到悔恨和惭愧了。然而甚至在这个时候觉新和觉民两弟兄的心情也不是相同的。觉新感到的仍然是悲痛和绝望,他的眼前似乎变得更黑暗,他看不见路,也不相信会找到路。觉民却在憎恨和痛苦之外,还感到一种准备战斗的心情,他又感到一种责任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