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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觉新知道是谁进来为他把花插上的。他却不愿意说出来。这只是一件小小的事情,他却在这上面看出了同情和关心。他连忙走到方桌前面把花瓶略略移动一下。他出神地望着那些朱红色花瓣。
觉民听见觉新的回答,也不追问。先前的话是他随便说出来的。对这一类的小事情他不会十分留意。他注意的还是觉新的举动。他不能说是完全了解觉新,他知道觉新不能够摆脱阴郁的思想,他知道觉新不能够消除过去的回忆。他也知道是什么感情折磨着他的哥哥。但是他却不明白甚至在重重的压迫和摧残下觉新还有渴望,还在追求。一个年轻人的心犹如一炉旺火,少量的浇水纵然是不断地浇,也很难使它完全熄灭。它还要燃烧,还在挣扎。甚至那最软弱的心也在憧憬活跃的生命。觉新也时时渴望着少许的关切和安慰,渴望着年轻女性的温暖和同情。
“大哥,你老是看着花做什么?”觉民觉得觉新的举动古怪,惊奇地问道。
“我在想,居然有人在枯死的灵魂墓前献花,这也是值得感激的,”觉新自语似地说。他掉过头看觉民,他的眼睛被泪水所充满了。
“大哥,你哭了!”觉民惊叫道,连忙走到觉新的身边,友爱地轻轻拍着觉新的肩膀问道:“你还有什么心事?”
“我没有哭,我应该高兴,”觉新摇着头分辩道,但是他的眼泪象珠子一般沿着脸颊流下来。
觉民实在不了解他的哥哥。他想觉新也许刚刚受到什么大的打击,现在神经错乱了。他不能够再跟觉新争辩,他只是痛苦地望着觉新劝道:“大哥,我看你还是休息一会儿罢。”
觉新伸手揩了揩眼睛,对着觉民破涕一笑,安静地回答道:“我心头并不难过,你不要担心,我晓得——”他说到这里忽然听见袁成用带沙的声音大声报告:“大姑太太来了。”
袁成早把中门推开,四个轿夫抬着两乘轿子走下石板过道。
“姑妈来了,”觉新忘记了未说完的话,却另外短短地说了这一句。觉民的心也被袁成的报告引到外面去了。他们两弟兄同时走出房去。
他们走出过道,看见第一乘轿子刚刚上了石阶,第二乘就在石板过道上放下。他们进了堂屋,周氏和淑华也从左上房出来了。琴先从第二乘轿子里走出来,接着第一乘的轿帘打开,圆脸矮胖的张太太跨出了轿杆。
张太太穿着深色的衣服。琴穿了浅色滚边的新衣,还系上裙子。她们母女走进堂屋,先后对着神龛磕了头,然后跟周氏等人互相行礼拜节。
众人就在堂屋里谈话。周氏把张太太让到右边方椅上坐下,她们两个隔着一个茶几谈着。绮霞端了两盏盖碗茶出来。袁成就到后面去向克明等人通报。
琴和觉新兄妹都站在堂屋门口。觉民看见琴的打扮,带着好意地向她笑道:“你今天更象小姐了。”
“琴姐,你这样打扮,便更好看,”淑华插嘴赞道。
“妈一定要我这样打扮。我想过年过节依她一两次也好。这件衣服还是去年做好的,我只穿过两次,”琴带笑地解释道。
“你脸上粉倒擦得不多,”觉民忍住笑又说了一句。
淑华笑了。琴噘起嘴阻止觉民道:“不许你这样说!”
觉民笑了笑。
陈姨太带着她特有的香气从右上房里出来。这大半年来她长胖了,脸也显得丰满了。眉毛还是画得漆黑,脸擦得白白,头发梳得光光。她满脸春风地招呼了张太太,两人对着行了礼。琴还应该进堂屋去向陈姨太拜节。接着沈氏带着淑贞从右边厢房出来了。克明等人也陆续走到堂屋里来。
冷静了一阵的堂屋又热闹起来。长一辈的人在客厅里有说有笑。觉新自然留在堂屋里陪张太太谈话。觉民兄妹陪着琴站在门口石阶上闲谈,后来又走到石板过道上看花。
淑华无意地伸手到一朵刚开放的栀子花旁边,带着怀念地说:“我们都在这儿,不晓得二姐今天在上海怎样?”
没有人即刻答话。后来还是觉民开口问淑华:“你想她今天会做些什么事?”
淑华笑了,她把那朵花摘下来,一面答道:“二姐自然同三哥在一起过节。”
“三姐,你不好摘花,”淑贞低声劝道,连忙掉头朝堂屋那边看了一眼。
“摘一朵也不要紧。我是无心摘的,现在也没有法子装上去,”淑华不在乎地说。
“三表妹,你真会说话,说来说去总是你有理,”琴抿嘴笑起来说。
“琴姐,你也来挖苦我?”淑华笑着对琴霎眼说:“这朵花我给你戴上,”她便把手伸到琴的发鬓上去,“你今天打扮得这么整齐,正该戴一朵花。”
琴把身子闪开,笑着说:“我不戴,我不戴。你自己戴好了。”
淑华拉住琴,恳求似地说:“让我给你戴上罢。你几天不来,我们公馆里头出了好些事情。等我一件一件地说给你听。第一个好消息是二姐——”她突然闭了嘴。
“你说,你说,”琴催促道,她很愿意知道关于淑英的好消息。
淑华答应着:“我立刻就说。”她却动手把花给琴戴上,一面得意地看看,自己赞道:“这样就好看多了。”
琴伸手在淑华的头上敲了一下,责备似地说:“唯有你这个三丫头过场多。”她看见淑华的鼻尖上慢慢地沁出汗珠来,自己也觉得身上发热,便说:“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坐坐也好。”
“那么就到大哥屋里去,你也该把裙子宽了。亏你还在这儿站这么久,”淑华亲热地说。
觉民忍不住在旁边笑了。他说:“三妹,你是主人家,你不请她进去坐,你还派她不是。你就不对。’
淑华故意瞪觉民一眼,辩道:“二哥,你又给琴姐帮忙。你总是偏心。难道她就不是这儿的主人家?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的。”
觉民不回答她,却拿起淑华的辫子轻轻地一扯,带笑地说一句:“以后不准你再说这种话。”
他们走到觉新的房门口,淑华看见门前挂的菖蒲和陈艾,忽然伸手把艾叶撕了一片下来。
“做什么?三妹,你是不是手痒?”觉民笑问道。
“我戴在身上也可以避邪,”淑华做个怪脸,得意地答道,“我们公馆里头妖怪太多了。”
“妖怪?三姐,你见过妖怪吗?”淑贞信以为真,马上变了脸色,胆怯地问淑华。
淑华噗嗤笑出声来。她拍了拍淑贞的肩膀,说:“四妹,你真老实得可以了,所以你要吃亏。”她俯下头在淑贞的耳边说:“我说的妖怪,你现在到堂屋里头去就可以看见。”
淑贞惶惑地望着淑华,不明白淑华的意思。琴和觉民已经进了房间。淑华和淑贞也就揭起门帘进去了。
琴先在内屋里脱下裙子,然后回到书房来。淑华开始对琴谈淑英的事。她把她和周氏,从觉新,从翠环那里听来的话全说了:克明有点后悔,他允许张氏跟淑英通信,接济淑英的学费。
“这是二妹的成功,到底是三爸让步了!”觉民紧接着淑华的叙述,带着暗示地说。他又看看淑贞。
“三舅也是一个人,二妹究竟是他自己的女儿,”琴略带感动地解释道。
觉民摇摇头,充满着自信地说:“这只是偶然的事。做父亲的人倒是顽固的居多。”
“我们的大舅便是这样,”淑华恍然大悟地说。
“大舅到现在还认为他不错:他给蕙表姐找了一个好姑少爷,不过蕙表姐自己没有福气,”觉民接下去说。
“这些人大概是中毒太深了。不过总有少数人到后来是可以明白的,”琴说。
“那么你相信五爸、五婶他们将来会明白吗?”淑华不以为然地拿话来难琴。
琴的眼光立刻转到淑贞的脸上,淑贞的小嘴动了一下,没有说出什么,却红着脸埋下头去。琴想到淑华的话,她不能够回答,她的心被同情搅乱了,她仿佛看见一只巨大的鹰的黑影罩在淑贞的头上。她真想把淑贞抱在自己的怀里好好地安慰一番。但是她并没有这样做。她只是瞪了淑华一眼,低声责备道:“三表妹,你在四表妹面前,不该提起五舅、五舅母的事。”
淑华不作声了。她看了淑贞一眼,觉得心里不好过,便把眼光掉向窗外。
正在这时候翠环来唤他们吃饭了。
这天上午厨房里预备了三桌酒席。堂屋里安一桌,坐的是张太太和周氏、克明等九个人;右上房(即已故老太爷的房间)里一桌,坐的人只有觉新、觉民、淑华、淑贞、淑芬和琴六个,后来又加上三个孩子:三房的觉人(五岁半的光景)、四房的觉先(五岁)和淑芳(三岁)。另一桌酒席摆在书房里,觉英、觉群和觉世都在那里陪教读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