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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开纸包了,她也给淑华请了安。倩儿又再请了一个安。
“哎呀!怎么你们今天都这样客气了!”淑华笑道,她连忙还了礼。
“三小姐,刚才我跟绮霞、倩儿商量过,哪天我们弄点菜请你同四小姐‘消夜’好不好?”翠环走到淑华面前低声说。
“你们的零用钱也不多,我不好意思破费你们,”淑华推辞道。
“不要紧。又花不到好多钱。我们平日也不花钱,”倩儿和绮霞两人同时接嘴说。
“三小姐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们,不肯赏脸,”翠环故意掉开头做出不高兴的样子来激淑华。
“你们这样说,我就只好答应了。你们还说我看不起你们,真冤枉。我前几年不懂事,爱耍小姐脾气。譬如说,我对,鸣凤就大好。现在悔也悔不及了,”淑华坦白地说。她提到鸣凤,心上仿佛搁了一个石子,但是她不久就把这个石子甩开了。她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
鸣凤这个名字使倩儿、翠环和绮霞沉默了。仿佛有一股风把阴云吹到她们的脸上。倩儿的眼泪也掉来来了。鸣凤是她的朋友。她看见过鸣凤的水淋淋的尸首。但是过了一会儿这几个少女脸上的阴云又被温暖的五月(旧历)的晨风吹开了。翠环又说:
“那么就在端午节晚上,琴小姐会跟着姑太太回来。我们也要请她。”
“你们倒想得不错。你们晓得我就喜欢热闹,喜欢同自己高兴的人在一起耍。可惜二姐不在这儿,有她在,多好!”淑华满意地说。但是她说到后面,无意间提到她那个在上海的堂姐,她把话说出来,她才明白话里含的意思,于是她又感到不满足了。
“说起二小姐,我们都在想念她。有她在这儿多好,”翠环充满怀念地说。这时淑华坐在觉新的活动椅上,翠环站在写字台前面,倩儿站在翠环的旁边,绮霞站在淑华的背后。翠环抬起眼睛望着窗外,它仿佛不是在看那些常见的影物,她的眼光似乎越过了辽远的空间,达到她那个旧主人的身边。她好象看见了淑英的含笑的面庞。但是窗外的脚步和人影打断了她的思路,她除了面前的景物外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脸上浮出了寂寞的微笑,她留恋地说:“说也奇怪,二小姐在这儿的时候,我们倒盼望她走;她走了,我们又想她。”
“我还不是!人都是这样,”淑华接口说:“不过只要她在外边读书读得好,什么都不要紧,她将来也可以替我们出口气。”
“不过我不晓得还能不能够见到二小姐,”翠环半晌不语,忽然低声自语道。
“我也很想二小姐,”倩儿自语似地说。
“怎么见不到她?你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你看太阳这么亮,天气这么好,我的心好象要飞起来似的,”淑华乐观地大声说。
觉新刚巧从外面进来。他听见淑华的最后一句话,不觉诧异地问道:“三妹,什么事情使你这样高兴?”
“天气好,”淑华简单地带笑回答。
“天气好,也值不得这样高兴,”觉新淡淡地说,好象对淑华的话感不到兴趣到似的。
倩儿、翠环和绮霞看见觉新进来,连忙离开淑华,端端正正地站着,不过脸上还带着微笑,她们并不觉得十分拘束。觉新注意到她们还在屋里,顺口问了一句:“东西都分完了吗?”
“是,分光了。都说给三老爷、大少爷谢赏,”翠环和绮霞一齐答道。绮霞的脸上带笑,翠环的眼角眉尖却露了一点忧郁。
“好,”觉新微微点了一下头,露出和善的微笑说,“你们也累了。回去歇一会儿罢。”
三个婢女一齐答应“是”,不过翠环还望着觉新恭敬地问道:“大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难为你,”觉新答道,他怀着好感地看了翠环一眼。
“翠环、倩儿和绮霞揭起门帘出去了。淑华还坐在觉新的活动椅上,她看见觉新在房里走来走去,便问道:“大哥,你现在要做事吗?我让你。”
“我不要坐,你坐罢,”觉新仍旧不在意地说。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大哥,你刚才到哪儿去了?”淑华看见觉新的举动,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心事,便关心地问道。
“我在三爸那儿,”觉新简单地答道。
淑华穷根究底地问道:“三爸跟你谈过什么事吗?”
“还不是五爸的事!”觉新顺口答道。他不想隐瞒,而且这时也来不及了,便说下去:“五爸把他名下的田卖了好些出去。”
淑华略微感到失望。她说:“他卖他的田,你又何必着急!跟你有什么相干?”
“他还是五十亩八十亩地卖,而且价钱又很便宜。他吃了别人的亏也不晓得。这太不应该!”觉新听见淑华说跟他“不相干”,看见淑华轻视这件事情,他反而着急起来,气恼地争辩说。
“他自己情愿卖,吃亏也是他甘愿的,你也不值得替他着急,”淑华奇怪地说。她觉得觉新并没有动气的理由,而且她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事情。
“他这样卖,有一天他会把田都卖光的,”觉新更加着急地说,他不明白淑华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见解。克定不应该把祖父遗下的田产卖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卖光了,也是他的事。他花他的钱,你又不能干涉他!”淑华始终不了解觉新的道理,她奇怪觉新为什么要这样地固执。她不明白克定卖田的事怎么能够这样伤害她大哥的感情,她只是淡淡地说话。
“这是爷爷遗下的田产,只有败家子弟才会把它‘出脱’的。五爸太对不起爷爷!”觉新加重语气地说,好象要一面说服淑华,一面发泄自己胸中的怒气似的。
“那么五爸就是一个败家子弟,”淑华忽然高兴起来,幸灾乐祸地说。“大哥,你还提起五爸!你何苦管这种闲事。你说,五爸对不起爷爷,难道四爸就对得起爷爷?”
“你不懂得,你完全不懂得,”觉新气上加气地说,“我们如果再不管,高家就会光了。什么都会光了。”他仿佛瞥见了那个可怕的不好的预兆。
“光了?我就不相信!至少我们这一房还在——”淑华摇摇头反驳道。
“我们这一房也靠不住。树干遭了虫蛀,一枝一叶将来也难保全,”觉新开始松了气,颓丧地说。
“大哥,这又是你的想法。我就不相信。别的不讲,你说,二哥、三哥他们将来就没有出息?有志气的人就不靠祖宗!”淑华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她也许不能了解她的两个哥哥,但是她始终相信他们跟家里别的男人不同。她对他们的前途有一种坚持的(而且近乎固执的)信仰。
觉新被这种坚定的话鼓舞起来了,他仿佛瞥见了一线亮光,这给了他一点点勇气。他打起精神说:“我只希望他们将来有一点成就。要是他们再不行,我们高家就完了。你看,象四弟、五弟、六弟他们还有什么办法?”
“你不要提起四弟他们。我看见们们就会把肚皮都气爆的。亏得四婶还把五弟、六弟当成宝贝看待,”淑华气恼地说。
“三爸也是运气不好,偏偏生了一个象四弟这样的儿子,一点也不像他。不晓得七弟将来怎么样。”觉新惋惜地说。
“你放心,七弟自然会跟着哥哥学的。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象二姐那样的好人都给三爸逼走了!他应该多有几个象四弟这样的好儿子来气气他才好,”淑华没有丝毫同情,她甚至感到痛快地说。
觉新不大愉快地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说:“你这种想法也不对。这管怎样,他们都是高家的人。”
“世界上不晓得有多少姓高的人,你数也数不清,你管得了这许多?“淑华嘲讽地说。
觉新摇着头做出厌烦的样子说:“你这是强辩。大家都是从一个祖父传下来的,住在一个公馆里头,你难道不希望他们好?”
淑华不明白觉新的心理,她有点不高兴,赌气地说:“好,你希望他们好,就在这儿跟我多说有什么用处!你应该去教训他们。”
觉新一时语塞。这几句话是他料不到的,但是它们突然来了,好象对着他当头打下一棒似的。淑华看见他的愁苦的表情,倒感到一阵痛快。
“五少爷,你再动手,我要去告你!”孩子似的春兰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来。这是气恼和惊惶的叫声,而且是从花园内门口传来的。
“你去告,我不怕!摸一下算不得什么。你不喊,我就放你走。你喊了,我偏不要你走!”这是觉群的得意的声音。
“大哥,你听,五弟又在做什么了!”淑华冷冷地说,好象故意在逼觉新似地。
觉新一声不响,他的脸色渐渐地变青了。
窗外又响起了觉群的声音。他唤着:“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