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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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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新道。

觉新很受感动,这一次他又让泪水迸出了眼眶,他似乎看见一线淡淡的希望,但是它立刻又消失了。他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呼吁的声音说:“将来,我还能够有什么将来呢?倒不如多想想过去的事,它们还可给我一点安慰。过去我究竟还有过快乐的时候。”

淑华疑惑地望着她的两个哥哥。她不大了解他们的话,她不明白所谓“下意识作用”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相信他们(尤其是觉民,她敬爱这个哥哥)比她知道更多的事情。因此她便不再跟觉民争论,却默默地听他们谈话。

芸被悲痛的回忆包围着,她不能多注意觉民弟兄的谈话。琴把她拉到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亲切地安慰她。

淑贞依旧靠在写字台的角上,她似乎注意地倾听她的两个堂哥的交谈,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的脸上永远带着孤寂和畏惧的表情。

“大哥,你不能这样说。你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你应该多想到将来。只有六七十岁的人才可以说靠过去生活,”觉民依然抱着绝大的勇气,想改变哥哥的绝望的心境,想重燃起觉新的逐渐熄灭的青春的热情。他还想用话去征服一个人的心。

“我知道,我知道,”觉新忍耐地点头说,“讲道理我自然讲不过你。不过事实常常不是如此,常常不象我们所想的那样简单。其实我有时也想到将来,也有过一些小的计划。但是,别人总要来妨碍我,好象人家就不让我做自己高兴做的事,好象我就不应该过快乐的日子。”觉新的脸上仍然带着痛苦的表情。他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人们从他说话的神情可以知道,他并不想说服别人,不过是在倾诉自己的痛苦。芸已经止了悲,一面揩眼睛,一面听他们讲话。琴关心地站在芸的身边,她不再讲话,也在倾听觉新吐露他的胸怀。

“你的幸福是在你自己的手里。你应该多多想到你自己,少想到那些反对你的人。你应该fight!别人妨碍你的幸福,你应该跟他战斗!战斗到底!”觉民好象找到机会似的,提高声音,加重语气地说。他想使他的话长久地在众人的脑际、心上荡漾。

淑华忽然开颜笑了。这样的话多么痛快!这正是她爱听的话,这正是她想说的话。她便高兴地说:“这个意思很不错!我赞成!”

琴满意地微笑了。芸也感到兴趣地望着她的两个表哥。她觉得觉民方才说的话很中听。

觉新却没有受到鼓舞,仿佛只听见一些平凡的话。他摇摇头说:“话说起来好听。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在我们这个家里你怎么好战斗呢?都是些长辈,你又跟哪个战斗呢?他们有他们的大道理,无论如何,你总逃不过他们的圈套。”

“这并不是对人,是对事情,是对制度!”觉民并不因为这个答复而失去勇气,他还热烈地辩驳道:“你明知道这是一个腐烂的制度,垂死的制度,你纵然不帮忙去推翻它,你至少也不应该跟着它走,跟着它腐烂,跟着它毁灭。你不应该为着它就牺牲你自己的幸福,你自己的前途!”

没有作声。话进了每个人的心,也进了觉新的心,这一次把觉新的心灵震动了。对于他这不是平凡的话,这太过火了。他还不敢当着人攻击旧家庭制度为垂死的制度;他更没有勇气主张推翻现在的社会。他的思想还没有达到这个阶段,他的生活经验不曾使他明白他所见到的罪恶、不义、腐烂、悲剧的原因。他并没有想去明白它们。他更看重人,他把一切的责任都放在人的肩上。他忽略了制度,有时他还有意无意地拥护这个制度,因此他以为他见过这个制度的美好的方面,他的兄弟们或许不曾见到。他对这个大家庭固然表示过种种的不满,但是在心里他却常常想着要是那些长辈能够放弃他们的一时的任性,牺牲一些他们的偏见,多注意到人情,事情一定会接近美满的境域。他的主张跟他兄弟的主张的中间有一道鸿沟。觉新知道这个,觉民也知道。觉民从不曾放弃说服哥哥的念头,虽然他看见希望一天小似一天。觉新却明白自己不能说服弟弟,他只希望觉民的思想会渐渐地变温和。不过相反地觉民的思想却逐渐变成激烈的了。觉新知道他们两个人思想的差异,但是他始终不明白这差异到了什么样的程度。现在意外地(是的,多少有些意外地)听见这样的话从觉民的口里出来,觉新不禁大为震惊了。

“这不能,你怎么有这种想法?”觉新痛苦地惊呼道,“你想推翻这个制度?”他又摇摇头否定地说:“这是梦想!恐怕再过一百年也不成功!”

“你怎么知道不能成功?过去有许多同样伟大的事都完成了!没有一件腐烂了的东西能够维持久远的,”觉民充满着信仰地、痛快地说。

“这是革命党的主张!这是社会主义!”觉新带着恐怖的表情说。

“觉民没有一点惊惶,他望着觉新笑了笑,坦白地答道:“这还是无数的年轻人的主张。这具时代应该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觉新惊疑地看了看觉民,疲倦似地说:“我有点不明白你。你也走上了三弟的那条路。你们都走上了那一条路。”

觉民默默地望着觉新。

“什么路?”淑华忍不住插嘴问道。

觉新诧异地看了看淑华,又摇摇头说:“你不晓得。”

“就是因为我不晓得,我才要你告诉我。你说给我听是什么路?”淑华坚持地问道。

觉新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

“这是一条很远、很远的路,”觉民忽然用响亮的声音代替觉新回答他们的妹妹。

淑华并不了解觉民的意思。琴在一边露出喜悦的微笑朝着觉民略略点一下头。


 第十一章

晚上芸回家去了。这个少女不象她的亡故的堂姐,在忧愁的时候她会畅快地掉下眼泪,眼睛里会充满阴影,但是在欢乐的时候她也可以忘记一切,真心地欢笑。对于她究竟是将来的日子比过去的日子多,将来的未知的幸福当然比她过去看见别人所遭遇到的不幸更大。她自己并不是在愁苦中生长的。她过的是和平的日子。

芸在她自己的家里,也感到寂寞,因此她常常想到她的去世的堂姐。不过这样的思念并没有在她的心上划开一条不可治愈的伤口,她还可以平静地安排她的生活。她有她自己的单独房间。她可以在房里看书写字。有时她也去陪祖母、伯母、母亲谈话。她有充分的时间看书。她喜欢读唐人的诗和西洋小说的译本,翻译小说是琴和觉新介绍给她看的。觉新购买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的头两集。那两百种三十二开本的书就放在他的书房里一个新制的白木制架上。芸依着次序向他借阅,已经读过三十几分钟了。她自然不能完全了解那些生活,但是她对它们也感到兴趣,而且这兴趣是和了解同时增加的。这些书里描写的不过是一些男女的悲欢离合的故事。那些人跟她似乎离得很均匀,又似乎离得很近。风俗习惯于她是陌生而奇特的,但是那些跳动的心却又是她所能了解,所能同情的。那无数的人的遭遇给她带来一些梦景,甚至一个新的天地。这个新天地同光辉的太阳,温和的微风,放射清辉的明月,在蓝空闪烁的星群,唱歌的小鸟,发出清香的鲜花,含笑的年轻的脸,这些都使她的心快乐,而且使她充满对将来的信仰。

在自己的家里,芸有时也许会感到轻微的寂寞;在高家她却不觉得孤独了。在高家她有时也落过眼泪,但是她觉得她的心跟几颗同样的年轻的心在一起,同时悲哭,也同时欢笑,而且她可以对着这些年轻的心畅快地吐露她的胸怀。

她喜欢她在高家过的那些日子,从不肯放过到高家去玩的机会。只要觉新、淑华们差人来邀请她,她总是立刻答应,她的母亲也不会阻止她。不过因为家里有祖母的缘故(有时是祖母派人接她回去),她去高家就不便多在那里留宿。她每次告辞上轿时总觉得十分依恋。

这次芸在高家只住了一晚,周老太太就派周贵来接她回去了。她坐上了轿子,眼前还现着琴和淑华的笑脸,轿子走过天井,她的耳边还响着她们的声音。但是轿子走过大厅,出了二门和大门,进到清静的街中了。

轿子里只有阴暗和静寂。芸的心里却充满了温暖。她仿佛还是同她们在一起,在花园中谈笑似地。轿子过了两条街,在一个街口,她听见锣声了。锣声从另一条横街传来,自远而近,又渐渐地远去,因为她的轿子是一直往前走的。

锣声在她生活里,和在城内无数居民的生活里一样,是极其平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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