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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只觉得鼻头一酸,憋在肚里的泪水终于倾倒出来,打湿了衣襟,打湿了裙据,打湿了拴在腰间的碧玉。
事实上,当她愤怒之极挥手打了徐三标几个耳光之后的第一感觉便是:出冤气的时候到了。她怎么忘了那幕惨烈的情景呢?
徐三标恶虎一般地踹开她家的柴扉,那只是一个树枝插成的篱笆,紧接着就听到“呼呼”的敲门声。正在习字的梅香惊吓之下,弄翻墨盘,浸染得雪白的宣纸一团乌黑。端坐在堂上,手捧《庄子》的父亲刚读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就打住了读声,而母亲正躬身在床沿上缝补松散的金边,“哎哟”一声手中的细针便戳进了指头,全家人都回过脸,相互对视了几眼,梅香父亲才颤微微去庭院开门,门栓已被挤断,老父当即便栽倒甬道的门槛边。是徐三标小心地扶起他,并喝住了那三个跟班的。
一番假仁假义之后,徐三标便直入主题,原本三房的家室,因病故了二个,只剩个二房,边说话间,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上便凸出一对金鱼似的眼睛死盯着梅香刚闪身而进的闺房,从身影中,就已断定,必是绝色佳人。梅老爹端出肚子里所能知道的一切词句来搪塞。当然少不了,小女业已订亲之类的话。可是,饿鬼岂能无食?外屋的恫吓声早已把梅香吓得缩在窗前。明理不通,梅老夫妻自是苦苦相求,终听得一句:“县太爷的嘴就是法令,不办也得办。”之类的话后,便有杂乱的脚步声奔向里屋来了。
几声惨叫过后,梅香就听母亲一声长嚎,“香儿,快逃吧,到京城去找你的子穆哥——”梅香这纤弱的女子才跳窗而出,沿途的棘草划破衣裳,划破皮肉,她全然感觉不到。可她却记住了“徐三标”这切齿的名字,尽管他本人是在自报家门之后,官腔十足地说出来的,但她铭记在心了。
多亏了遍地杂草,多亏了那熟悉的树林,多亏了那山上的岩穴,这里的一切对于她此时那么亲切,那么体贴,那么温暖,它们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她,以高而密的杂草和突凸奇幻的岩石隐藏了她。三天之后,当她篷头垢面地走进那片土地时,清幽幽的河水照旧地流着,林边的鸟儿也继续唱着,是抚慰这颗受到摧残的心灵,是鼓励她去寻找远方的心上人?她来不及用敏感的神经末梢来体觉这一切了。
就这么靠着窗棂,梅香的思绪如同夜里的蛙鸣声,是这么自然,这么惬意。她实在弄不明白,自己柔弱的个性是在什么时候变得刚烈起来,宫中的生活把她引入了一种温柔富贵的梦中,她感到,整日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她学会了看眼色行事,她学会了以貌美而娇舒,她很吃惊自己的变化,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都说女人是缠绕树干的藤蔓,都说女人是渴望爱抚的宠物……可这些,哪一点是自己能够拥有的呢?
天空在屋顶上面,而屋顶犹如扣住躯壳的一个盖子。她能打破屋顶,寻找一种奔放而自在的感觉吗?她们心自问不已……
屋里的烛火渐渐地暗下去,武子穆一言不发,他怎能想到眼前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地存在呢?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在单薄的衣着中,不停抽搐着的梅香,他很悔疚。实际上,在他的心底何尝不想她呢?那种情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神秘情感。出外这么多年来,无论身居何职,无论心情好坏,天气好坏,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他都会想起她,那种感觉,仿佛在阴雨天突然看到太阳一般,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幸福感,是永恒的诱惑,也许他被没完没了的事务缠身,无法告知家中的一切,也许在临走时,并无留下半点信物,但这不足以说明,他强悍的外表下没有一种深深的思念。
皇后对他的叙述是那么冷漠,那么轻飘飘的,几乎使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不能产生信任。皇后说,子穆啊,我身边的这位婢女,想来你是知道的、认识的。她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你,或许是天意的安排,让你们相逢在这破败的小镇,一切假如、种种设想都不必说了,反正你见到了她,至于她何以能来到我的身边,你去问她,你不知道,她想你有多么铭心刻骨,她的哭诉感染了所有的人,包括皇上也滴下泪水,你无法想象,在她身上承担了多少委屈,如今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皇上已吩咐的事,你知道吗?他摇了摇头,难道那刚烈的女子就是自己思念的阿香,那飘忽而来的香气似乎说明了这一点,那么独特、那么熟悉,多少次了,他梦中的梅香正踏着云锦向他走来,带着羞涩的微笑,带着沾露的发辫……
静静地听着皇后的诉说、听着皇后向他表露的意思,他是何等激动啊。他称谢不已,他如何才能报答圣恩哪?
皇后轻轻一笑,说道,皇上还有些舍不得放你呢!他一直夸赞你,你的忠心耿耿,你的勇武过人,都是皇宫里少不了的人手。我对皇上说,先让他成家,回去处理好这件事,以后还有调回的机会,皇上勉强地答应了。你们这一对有情人终于会面,尽管来得迟了些,毕竟有了好结果,俗话说,十年修来同船渡,百年修来共枕眠,你就去吧。我已叫人给你单独腾出了一间房屋,明儿一早,别忘了来辞行。武子穆连连叩首:圣上的恩德,没齿难忘。皇后说你先去吧,待会我叫梅香也去,今夜就留给你们了。你要多加体贴,可不能委屈了她,以后有机会,可到宫中来看看,毕竟是我把她带到宫里的,这一年来,她侍候周到,实际上,感情已超过一般的婢女了。皇后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对碧玉簪,这是我给你的,你带给她吧,留个纪念。我想直接给她,怕她心情一时难以承受离别之苦,才刚熟悉,才刚知根知底,又要走了。武子穆才称谢退出……
武子穆有些不安,他望着这曾相拥过的躯体,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咬牙,轻轻走到梅香的身后,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出了:“阿妹,你受苦了。”
只是这一声,梅香鼻歙一酸,杏仁眼就蒙上一层雨雾,她再也抑制不住了自己,猛地一转身,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一声惊叫,扑进了武子穆的怀里。是的,她日夜思盼的阿哥就近在眼前,让她怎能不放声大哭呢?经过这么多痛苦的洗礼,她是多么需要一丝安慰啊!尽管在宫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这花瓶似的躯体里却是盛满了悲苦的清水啊。人生的大不幸,都压在她那秀削的双肩,她只是放情地哭个不止,泪水似串串珍珠打湿了武子穆的胸襟,此时,再也没有过多的语言,两颗震颤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相互间能彼此感受到的心跳,真是心灵的交流。
武子穆只是紧紧地搂住她,他感觉到梅香的手也在搂住自己,生怕跑掉似的,紧紧地搂住。他的意识全部逃走了,他空白的脑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低下头,拼命地吻着梅香的眉梢、眼角的泪珠,他忘不了,临走前,那小河边的情景,梅香带着幽怨的目光,那目光中,含有多少期待,多少希冀,那目光中含有稍纵即逝的火花,闪腾着一种少女萌动的情思,闪腾着一种失落的情感。武子穆疯狂地吻着,他感到自己的泪水也流下来,喃喃地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吻着她丰满柔软的嘴唇,唤着这阵阵散发的奇异的清香。她似乎醉了。
梅香紧闭着眼,任由他疯狂地吻着,她渴望得到的终于满意地得到了。冥冥之中,她感到这是一种补偿,也是一种报答,是弥补她自己生命的某种缺憾,她也忘情地投入其中,如痴如醉……这一夜,两个人过得非常好。不知何时,烛火灭了。
漫漫的夜笼罩着小镇,在深巷之中,偶而传来几声狗叫,一切都那么安静,在死一样夜幕中,惟有一间屋里亮着灯火,一个身影站在屋中,迟迟不能入睡,这人就是嘉庆帝。
破晓的曙色亮起来,村镇上的鸡啼也此起彼伏地瞭亮地响起,红得出奇的太阳缓缓地爬上了地平线,是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
巍峨壮观的京城座落在平原上,透迤连绵的燕山山脉似一个巨大的屏障环绕着它,在耀眼的阳光中,明黄一片的紫禁城是那么醒目地出现在众人的眼底。嘉庆帝乘坐的辇舆正好爬上一处高坡,香山的一座座龙楼凤阁,或红墙遮挡,或绿竹掩映,令人叹为观止。
京西一带方圆数十里的圆明园云树葱郁,气象万千,弯弯曲曲的小道连接了园内的处处景点。一时竟找不出哪里是自己的居住之所。
张明东禀道:“万岁爷,是回紫禁城,还是回圆明园?”嘉庆帝正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