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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这个城市还比不上对与哲经常去度假的威尼斯来得熟悉。只知道这个有四千多年文明历史的古城有一个三峡水利发电站。
提着行李茫然地与露风禅在车站外立了一会儿,还不敢相信这么快就到了一个离上海一千三百多公里的地方。面前是一条叫东山大道的大马路,各种车辆忙忙碌碌来回穿梭,噪音、灰尘还有陌生的异乡感令我头昏脑涨。只有到了外地城市你才能真切地领悟到上海的国际化与不同凡响。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样子的男孩不知从哪里突然地钻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纸牌。他把这牌子有礼貌地举到我面前适当距离的地方,冲我胆怯地一笑,露出与他清秀干净的脸不相称的颜色肮脏、排列不整齐的牙齿。
露风禅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男孩吓了一跳,我喝止了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的狗,它安静下来,尾巴夹得紧紧的,低低地用喉音呜咽着。男孩眼里的羞涩与紧张使我凑上去,仔细地看了看他手中牌子上面的字,上写“五星酒店,七折优惠,专车送达!”
“这家酒店叫什么?”我问他。
“龙腾。”他的声音细小,有很重的本地口音,说话时眼睛并不看我。
“七折打下来,大约是多少钱呢?”我问。
“五百块。”他的声音这时已低得像蚊子了,脑袋也垂着。
我从前听说过像宜昌这样长江边上以旅游业为主的城市偶尔发生一些欺诈外地游客(visitor)的不规范行为,现在眼前这个长相干净腼腆的男孩似乎也有可疑之处。一家五星级的酒店怎么会让一个明显没有职业化受训过的年轻人到长途客车站来拉客呢?而且我还从没见过五星酒店来这样的公共场合拉生意的。
“真的是五星吗?”我问这个男孩,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耐心地与一个陌生人费口舌。也许是他眼中那种说不出来的复杂表情,既满怀希望又有绝望,还有紧张与恳求之意。他那样年轻,应该还是个学生。
“……是的。”他说,声音坚定了一些,“如果你有兴趣,还可以再便宜一些的。”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连忙又补充一句:“房间真的又大又干净。”
“在什么路上呢?离这儿多远?”疲倦与困意像无形的虫子一样爬上了我全身,我突然想快快地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狗已经在一旁坐下了,脑袋伏在蜷曲的前爪上。
“不远!就在前面。”他用手一指,表情明显地振奋起来,“走过去也只要三十分钟。”
此时拖着行李带着狗走路对我来说是天方夜谭。结果我们要了一辆出租车。车子一路上在大街小巷穿梭,我已分不清哪是哪儿了。然后车子在一条小马路上猛地一转弯,我还没反应过来,酒店到了。
隔着出租车窗看到酒店门面的第一眼,我就断定这决不是家五星酒店。又倦又困的我一下子发作了,指着坐在一旁正准备开车门的男孩的鼻子大声地责问:“怎么回事?这并不是什么五星,——看你老实的样子,想不到是骗子!”
男孩子涨红了脸,眼睛里似乎有泪水,但并不辩解,左手神经质地捏着右手无声地坐在那里。
一个穿着像马戏团驯兽师式样的陈旧制服的侍应生过来,替我们拉开车门。他生硬地说了句“欢迎”,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了,如同机器人。
我怒火中烧,啪一下又关上了车门,对司机说:“师傅麻烦问一声,此地有没有真正的五星酒店?”司机似乎有点迷惑不解,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犹豫了一下后他说:“有倒是有,稍微有些远。”
“远不要紧,走吧!”我干脆地对司机说。
冷不丁地那男孩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我吓一跳,才记起身边坐了个人。“你可以下去了。”我尽量礼貌地对那孩子说,他眼中的泪使我的怒火消去了一部分。
“求求你,姐姐!”他叫出声来,“这个酒店真的很干净,他们还可以再给您便宜一些的。求求你了,您可以下车看看里面的房间再走不迟啊,——请您帮帮我!”他的手紧紧地拽住我的手,哭得像个小孩。我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让司机结算上一次路程的费用。
我最终在这家三星级的酒店住了下来,像那孩子说的,房间不小,也还算干净,除了热水不够热之外,其他也没什么大问题。
男孩名叫李方,十八岁,当地的三峡大学医学院的一名一年级学生。他的家境十分贫困,父亲从他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母亲原是一家国营五金厂的职工,六年前就下岗,每月拿四百多块的退休保证金,同时又替人家做小时家政工补贴家用。但就在几周前她得了脑中风而躺在家里,母子俩一直以来节俭勤劳相依为命的生活几乎处于崩溃状态。
他不得不一边读书一边找机会打工,现在这家酒店的拉客的工作也是刚刚找到,说好拉一个客人给他三十块钱的提成。今天他是第一次做这份工,我是他拉到的第一个客人。
这些都是在我请他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了解到的。
而他一开始死活不要跟我一起吃饭,还想去长途车站拉客人。直到我说:“不要再拿这张五星级酒店的招牌去拉人来了,何况我想了解一下你,或许我能帮你些什么?”
我们两人,再加上狗,就在酒店底层的餐馆吃宜昌本地菜。点了软炸鱼饼、香酥莲米鸭、瓢儿豆腐,凉拌鱼腥草,味道咸鲜,偏辣,与上海菜已有很大不同。
狗专心地吃从上海带来的狗粮,对桌上有辣味的食物毫无兴趣。虽然桌上的菜我是主要给李方点的,但他吃得不多,我也一样,各怀各的心事罢。
喝着啤酒听完李方的故事,我的心一片柔软,如大风吹过的海般跌伏起荡。我们总是在赶路的时候过于匆匆,过于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路而对其他人其他风景视而不见,我们总是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也是汇聚了天下所有欢乐与悲伤的中心。而现在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以认识并了解了另一个正面临生活戏剧性变化的考验的人,坐在同一张桌上,一起说话,一起吃喝。——生活其实是可以这样地亲密与开放。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这样吧,”我放缓了语速,“你这样子辛苦地打工,一方面很难赚钱,一方面又会耽误你的学业。”我看看他,他已比一开始见面的时候放松了不少,但头还是习惯性地低着,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只小碗,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我知道他在用心地听着。
“现在开始的四年里,我会每年寄学费与生活费给你,一直到你大学毕业能够自立为止。”我继续说,故意用着轻描淡写的语气,不想让他觉得这是件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果然他浑身震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这样亮,夹杂着一些兴奋还有一些——可以说是惊吓。
很快地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摸摸鼻子,低下头嗫嚅着:“目前的生活可能是很不容易,但我也成年了,是男人就要负起责任,只要努力不怕吃苦,我想一切会慢慢地好起来的。”
“我会帮助你的。”我坚定地说,一旦作了决定我就会去做。哲很喜欢我的这一点特质,——行动的人比永远只说不做的人要值得尊敬,他曾这样说过。
在这样一个出其不意的间隙里又想到哲,使我的情绪起了微妙的变化。我再一次记起这一路上披星戴月地向前走,是为了找寻我相守三年的男朋友。
我安静下来了,陷在自己隐秘的心绪里,久久不能开口说话。
李方偷偷地朝我打量了好久,然后他动作轻缓地替我倒上啤酒。
“不能喝了,我也困了。”我用手挡嘴打了个哈欠,故意掩盖适才长久的静默带来的尴尬气氛。
“李方,”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刚才并不是在说笑话。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我明天就给你第一年的学费与生活费。你可以在一早赶到这酒店来吗?”
他变得慌张起来了,失手打翻了面前的杯子。啤酒粘湿了桌布,他连忙拿餐巾纸去擦,手哆嗦着擦了一遍又一遍。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过去,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阻止了他这些毫无意义的动作。他抬起眼看看我,双眼在一瞬间迸发出如雨的泪水。
“我不能我不能,”他拼命摇头,声音模糊,“这下午我还那样地坑害你,欺骗你,我不诚实,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我轻柔地拍着他的手,示意他平静下来。
“你明天早点来吧,我现在身边没那么多现金,明天去ATM机取款。然后你留下你的汇款地址与联系方式,以后我会再联系你的。——我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