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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以它惯常的沉默与温和注视着我,然后继续吃剩下不多的几粒狗粮。而我先前夹给它的辣肉丝则原样地放在那里,它并没有碰它。
我静止不动地看了它一会儿,渐渐地有了一个惊人的念头,这个念头像鹰隼一样在我心头盘旋不去,我紧张地一手抱臂,一手摸嘴。
这时狗突然地抬起头,眼睛湿润地看着我,一瞬间我几乎就要尖叫跳起来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几颗巨大而圆润的泪珠从狗的眼睛里流出来。
“我在说话。”那个低低的声音再次出现了。
我尖叫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饭店老板娘闻声而来,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指着我的狗,嗫嚅着,突然说不出话来。而狗这会儿沉默而镇静,一脸无辜的表情。我转头求助似的看着老板娘。她像其他人一样,首先被狗头颈上的塑料防咬圈吸引了注意力,然后又看看我,似乎在一瞬间决定我与我的狗都是够奇怪的。于是她很快地走开了。
我付了账带着狗离开饭店,离重新开车还有十分钟的样子。我走向不远处的一条被绿树掩映的小路,狗紧紧地跟在身后。我故意不理它,突然加快脚步,它也跟着加快脚步,当我突然慢下来时,它也随之慢下来。
我突然一转身,冲着它瞪大眼睛。它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又转头看看四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刚要继续往前走,听到有人低低地在叫我名字:“魏。”这个声音果然似曾相识!
我再次尖叫一声,拔腿就往回跑。一个黑影却以更快的速度挡在了我面前。是我的狗露风禅!那个声音这次变得响亮了一点,“不要怕!魏,我在说话!”男人的声音。
我颤抖着,直勾勾地盯着狗:“露?……是你?!你在说话?”
狗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它的尾巴在友好地摇摆着。
“什么意思?”我的腿又软又麻,快要晕倒了。
“是我在说话……,你认不出我的声音了?”狗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嘴巴也是紧闭的,只有眼睛在远处灯光的反射下闪闪烁烁,似乎在说着什么。而那个声音应该就是从狗身上发出来的。
这说上海话的声音,的确像是在以前听到过,有些熟悉,但实在想不起来。
我作了几次深呼吸,看看四周,确认只有我与我的狗在这里。
“好吧,是你在说话吧,露?”我对狗轻语。
狗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急了,忍不住狠狠地踢了狗一脚。它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我连忙抱住它,抚摸着它的脑袋,低声道歉。
“是我,你爸爸在说话。”那个声音突然从狗的嘴巴里发出来,而这次我看清楚狗的嘴巴的确是一动不动。我连忙放开狗,退后几步,双手蒙在嘴上,以防自己再次尖叫出声。
“不要害怕,我的女儿!”那个自称是我死去的爸爸的声音继续说,这次语气十分温柔、慈祥,略微地颤抖着。
“……爸爸?!”我猜我就是在说完这个词的时候晕倒的。
五 李方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如同漂浮在海洋上,四周一片夜色,橘黄色的路灯光像来自梦境中的粉尘一样粘在我的脸上,我依旧在那辆高速行驶的车子上。
然后我意识到有人向我走过来了,我用力地睁大眼睛,试图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那人连忙用轻柔的手势阻止了我,问我现在觉得怎么样。是个男人。
这个男人名叫罗刚,有着磁性的声音。他跟我解释说,当时是我的狗跑到车边叫来了人,他学过一点医术,检查了我的脉搏后说无大碍,只要休息一下就会自然地醒来。就这样,我被抬回了车上的铺位。
我谢过了他。他礼貌地说,不用谢,然后让我好好休息,他告辞了。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的狗真通人性,这次多亏了它。
说到狗,我突然记起了在晕倒前所发生的事。一个激灵,我朝下铺看去。露风禅正闭着眼睛蜷缩着脑袋,似乎在睡觉。我盯了它一会儿,它毫无反应。我几乎要相信之前狗说话的事一点都没发生过。
我起来,从旅行袋里拿出几块烤米饼干,又想起那个自称是我死去的父亲的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的确有些像是父亲生前说上海话时的腔调,特别是在叫我的名字“魏”时,喉音特别重。而且,作为典型的上海人,父亲的确不喜欢吃辣。
想到这里,我不禁问自己,“如果那声音真的是父亲,如果父亲的灵魂真的附到了这条神秘的狗身上,——那么,难道你不觉得庆幸吗?”
我突然溢出了泪水。
露风禅不知在什么时候已醒了,它向我靠过来,温柔地舔我的手。我用另一只手拭去泪水,然后把一块饼干递给它,它用嘴一口叼住,然后哗哗哗咔嚓咔嚓地吃起来。
“露,刚才真的是我的父亲在说话吗?”我像在轻轻地问它,又像在自言自语。
狗突然地停下咀嚼,它舔舔我的手,然后试图用一双后爪直立将嘴凑近我的耳朵。我连忙抱住它,低了头向它靠近。我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压得很低地跟我说:“魏,——还记不记得在你小时候,有一次爸爸在教你做家庭作业时,你说想要快快长大,因为做了大人就没有这些烦人的家庭作业了。爸爸当时说:‘不是的,做大人也同样有烦人的功课。’你就问:‘爸爸能不能一直陪着我?就算我长大了,爸爸也能帮我应付那些那些烦人的大人的功课呢?’”
听到这里,我的全身仿佛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发热,出汗,颤抖,真的是父亲!我紧紧地抱住露风禅和附在它身上的我死去的父亲的灵魂,感觉到自己满脸的湿。
“是的,我记得。”我听见自己小声地说。
“当时我就答应了你,说会一直陪伴着你。”父亲低声说。
我闭着眼,用力地点头。这时我仿佛重新变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九岁女孩,为没完没了的学校作业而烦恼着。而那个年轻依旧并似乎有无穷精力的父亲则夜夜坐在我的书桌边耐心地教我做功课。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我虽然走了,但在另一个世界里,爸爸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的关注。”父亲继续说。
我静静地偎依在狗的旁边,处于一种奇妙的时空交错的状态。梦境与现实,诗意与理性,前世与今生,如水银般流动的月光与磐石般坚硬而严峻的大地,这些都在此时此刻随着我与父亲灵魂的无比接近而扭结舞动在一起,如雾中的影像分不清孰是孰非。
我一时恍惚,记不起身在何处与何时。
“魏,你这一路上前去川西找寻哲,我会一直陪着你。”父亲咳嗽了一声说。他这一声咳,令我的心感到特别温暖,记得他在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咳得很厉害,母亲每夜给他炖冰糖雪梨吃。他会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地给我吃几块甜甜的炖梨。父亲的咳嗽因为上课需要经常用粉笔而没有彻底好起来,我也就能时不时地从他那儿偷偷吃到好吃的又有治疗作用的冰糖炖雪梨。
而且父亲那样自然地提到我的男朋友的名字,使我不由轻微地一震,一股甜蜜的热流包裹了我身体正中某个柔软的部分。
“这一路西行,你将会经历不少意想不到的事情,同时你将会在这段旅途上迅速地见证到人生的四条真谛:善良、正直、勇敢、信念。而最后你会从两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学到第五条也是对你来说最难的一条人生真谛,那就是‘原谅’。”父亲一字一句地清晰明了地说着。
这一番突然的预言使我生出迷惑,一瞬间让我想起唐僧取经的那一段充满艰辛与考验的西进之旅的故事。听上去,似乎我这次去川西的旅程不仅仅是为了找寻男朋友,而且还有很多其他我没有想到过的目的呢。
我一动不动地偎依在依附着父亲灵魂的狗的身边,因为刚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预知了前方漫漫旅途的神秘性而感到疲倦。与此同时,莫名的希望与勇气悄悄地在我体内凝聚,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原来的生活已在死去的父亲突然跟我说话的那一刻如退潮般消失了,旧的已去,新的在来,这段在一开始也许是冲动的旅程在此时已被突然揭去面纱而昭然显露了深意。
经过十七个小时的颠簸,第二天的早上九点半左右,车到宜昌。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五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宜昌临长江的岸边,五月时分的街道边还有一些迟开的樱花稀稀落落地点缀在树上,远看如残碎的纸屑撒落在上面,已不成气候。
我对这个城市还比不上对与哲经常去度假的威尼斯来得熟悉。只知道这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