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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宗大惊道:“汝是何代帝王?夤夜来此,有何话说?”那人开口道:“吾乃吴越王钱镠是也。生平苦挣十四州江山,汝祖不劳一枝折箭之功,以计取吾之地。以数论之,今日亦当还我。”徽宗道:“此是吾祖宗之事,汝何当日不言,今日反来问朕索取,是何道理?”吴越王道:“物各有主,吾俟候许久,今日定要还我江山,方始干休。”徽宗无言回答。吴越王大声喝道:“吾子孙好好来朝,怎便留我,夺我江山?今日定不相饶。”说罢,便抢入后宫。徽宗大喝一声,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冷汗沾身,就与郑娘娘说知此事。郑娘娘道:“妾梦亦是如此,不知是何祥瑞。想吴越王英雄,自然有此。”说罢,忽宫人来报韦妃生子,就是异日的高宗。徽宗与郑娘娘大以为奇,暗暗晓得是吴越王转世。三日洗浴,徽宗亲临看视,抱在膝上,甚是喜欢,细细端详了一遍,对韦妃道:“怎生酷似浙人之脸?”韦妃大笑。原来韦妃虽是开封籍贯,祖籍原系浙江,所以面貌相同;况且又是吴越王转世,真生有所自也。
看官,你道那高宗却是徽宗第九个儿子,又做不得皇帝,怎生索得江山?不知天下之事,稀稀奇奇,古古怪怪,偏生巧于作合。正是:
不有废也,君何以兴?
后来徽宗渐渐无道,百姓离心,变怪百出,狐升御榻,京师大水,妇人生须,男人孕子,黑眚见于禁中,兵戈起于四方。徽宗全不修省,不听忠臣宗泽之言,以致金兵打破了汴京,徽宗被劫迁而去。那时高宗封为康王,在于磁州,因金兵之乱,走马巨鹿,不期马又死了,只得冒雨独行,走到三叉路口,不知那一条路去。忽有一匹白马前导,走到崔府君庙前,其马不见,心以为怪。走进庙里,见廊下有白泥马一匹,其汗如雨,方知是崔府君之灵。因假寐于廊下,梦崔府君以杖击地,催促他行。高宗急急抽身而走,又见白马前导,到斜桥谷,适值臣子耿南仲领一彪人马来迎,白马方才隐而不见。后来即帝位于南京,就是如今的归德府,又被金兵杀得东奔西走,直来到杭州地面。原先太祖陈桥驿之时,从仁和门面进,高宗今日从海道过杭,闻县名仁和,甚喜道:“此京师门名也。”因改杭州为临安府,遂有定都之志,又因吴越王前此建都,也就于江头凤凰山建造宫殿,与汴都一样。他原是吴越王偏安一隅之主,所以并不思量去恢复中原,随你宗泽、岳飞、韩世宗、吴玠、吴璘这一班儿谋臣猛将苦口劝他恢复,他只是不肯,也不肯迎取徽、钦回来,立意听秦桧之言,专以和议为主,把一个湖山妆点得如花似锦一般,朝歌暮乐。所以当时林升并有首诗道: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当时湖南有条白塔桥,印卖朝京路程,士庶要到临安的,定要买来算计路程。有人题首诗道:
白塔桥边卖地经,长亭短驿甚分明。
如何只说临安路,不数中原有几程?
这般看将起来,南渡偏安之计,信不虚矣。且又当干戈扰攘之际,一味访求法书名画,不遗余力。清闲之时,展玩摹榻,不少厌倦。四方献奉,殆无虚日。其无经国远猷之略,又何言乎?但吴越王偏安,高宗也偏安;吴越王建都杭州,高宗也建都杭州;吴越王活至八十一岁,高宗也活至八十一岁:恁地合拍,真是奇事。后人有诗为证:
吴越偏安仅一隅,宋朝南渡又何殊?
一王一帝同年寿,始信投胎事不诬。
第一卷 吴越王再世索江山
萧条书剑困埃尘,十年多少悲辛!松生寒涧背阳春,勉强精神。
且可逢场作戏,宁须对客言贫?后来知我岂无人,莫谩沾巾。
这首词儿,名《画堂春》,是杭州才子马浩澜之作。因国初钱塘一个有才的人,姓瞿名佑字宗吉,高才博学,风致俊朗,落笔千言,含珠吐玉,磊磊惊人。他十四岁的时节,父亲还不晓得他有才华,适值父亲一个相好的朋友张彦复,从福建做官回来望他父亲,因具鸡酒款待。瞿宗吉从书馆中而归,张彦复就指鸡为题,命赋诗一首。宗吉应声道:
宋宗窗下对谈高,五德声名五彩毛。
自是范张情义重,割烹何必用牛刀!
张彦复大加称赏,手写桂花一枝,并题诗一首为赠:
瞿君有子早能诗,风彩英英兰玉姿。
天上麒麟元有种,定应高折广寒枝。
自此,声名传播一时,有名先达之人,都与他为忘年之交。那时第一个有才的是杨维祯,字廉夫,号铁崖先生,闻其才名,走来相访,因试其才学何如,将自己所赋《香奁八咏》要他相和。瞿宗吉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花尘春迹》道:
燕尾点波微有晕,凤头踏月悄无声。
《黛眉颦色》道:
恨从张敞毫边起,春向梁鸿案上生。
《金钱卜欢》道:
织锦轩窗闻笑语,彩苹洲渚听愁吁。
《香颊啼痕》道:
斑斑湘竹非因雨,点点杨花不是春。
瞿宗吉一一和完,杨廉夫叹服道:“此瞿家千里驹也。”从此声名大着于天下。然虽如此,有才无命,笔下写得千百篇诗赋,囊中寻不出一二文通宝。真是时也,运也,命也,所以感慨兴怀,赋首诗道:
自古文章厄命穷,聪明未必胜愚蒙。
笔端花与胸中锦,赚得相如四壁空。
遂做部书,名为《剪灯新话》,游戏翰墨,以劝百而讽一,借来发抒胸中意气。后来马浩澜读他这首诗,不觉咨嗟感叹起来,做前边这只《画堂春》词儿,凭吊瞿宗吉。
看官,你道一个文人才子,胸中有三千丈豪气,笔下有数百卷奇书,开口为今,阖口为古,提起这枝笔来,写得飕飕的响,真个烟云缭绕,五彩缤纷,有子建七步之才,王粲登楼之赋。这样的人,就该官居极品、位列三台,把他住在玉楼金屋之中,受用些百味珍羞,七宝…、青玉案、琉璃钟、琥珀盏,也不为过。叵耐造化小儿,苍天眼瞎,偏锻炼得他一贫如洗,衣不成衣,食不成食,有一顿,没一顿,终日拿了这几本破书,“诗云子曰”、“之乎者也”个不了,真个哭不得、笑不得、叫不得、跳不得,你道可怜也不可怜?所以只得逢场作戏,没紧没要做部小说,胡乱将来传流于世。比如三国时节曹丞相无恶不作,弒伏皇后、董贵妃,汉天子在他荷包儿里,随他扯进扯出,吐气成云,喝气成雷,果然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谁敢道他一个“不”字。却被我朝山阴一个文人才子徐文长先生做部《四声猿》,名为《狂瞽史渔阳三弄》,请出祢正平先生一边打鼓,一边骂座,指手画脚,数数落落,骂得那曹贼哑口无言,好不畅快。曹贼有知,岂不羞死?真是“踢弄乾坤捉傀儡”的一场奇观,做个千秋话柄,激劝传流。一则要诫劝世上都做好人,省得留与后人唾骂;一则发抒生平之气,把胸中欲歌欲笑欲叫欲跳之意,尽数写将出来,满腹不平之气,郁郁无聊,借以消遣。正是: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逢场不妨作戏,听我舌战纷纷。
看官,你道杭州人不拘贤人君子,贩夫小人,牧童竖子,没一个不称赞那吴越王。凡有稀奇古怪之事,都说道当先吴越王怎么样,可见这位英雄豪杰非同小可。还有一件好笑的事,那宝石山脚边石块之上,凿有斗大的痕迹,说是吴越王卵子痕迹。道当日吴越王未遇之时,贩盐为生,挑了盐担,行走此山,忽然大雨地滑,跌了一交,石头之上印了两个卵痕。后来杭州作耍之人,故意凿成斗大,天雨之后,水积其中,又捉弄那乡下的愚民道:“这卵池中水将来洗目,其目一年不昏。”乡下愚民听信其说,时将这卵水洗目。杭州人之好作耍如此。你道不是一件极好笑的事么!然在吴越王未遇之时,安身无处,这个卵袋不值一文钱。及至做了吴越王,保全了几千百万生灵,后世称他英雄,连这个卵袋都凿成模样,把与愚民徘徊瞻眺、玩弄抚摩起来。可见卵袋也有交运值钱的时节,何况其生平事业不啧啧称叹。然吴越王发迹的事体,前人已都说过,在下为何又说?但前人只说得他出身封王的事,在下这回小说又与他不同,将前缘后故、一世二世因果报应,彻底掀翻,方见有阴有阳、有花有果、有作有受,就如算子一般,一边除进,一边除退,毫忽不差。
看官,你道从来得天下正的无过我洪武爷,驱逐犬羊腥膻之气,扫除胡元浊乱之朝,乾坤重辟,日月再朗,这是三代以来第一朝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