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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短篇小说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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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挺了挺胸,二十五岁的胸膛,吐出万丈的豪气。

雪停了。天天看见长江,天天坚定自己,天天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天天踩一鞋泥,天天找不到事作。林磊的志愿依然很大,主张依然很坚决,只是没有机会,一点没有机会!他会气馁,但是也不会快活。物质上的享受,因金钱的限制,不敢去试尝;决定不到汉口去,免得看见那些令人羡慕的东西,又引起气短与伤心,普通的劳作与事情,不屑于投效;精神上的安慰只仗着抱定主意,决不妥协。假若有机会得到大的事情作,既能施展怀抱,又能有物质的享受呢,顶好!能在精神上如愿以偿而身体受些苦处呢,也算不错;若是只白白受些苦,而远志莫伸,那就不如闲着。虽然闲着也不好受,可是到底自己不至与难民同流,象狗似的去求碗饭吃。

买了些本刊物,当不落雨的时候,拿到蛇山上去读。每读过一篇文字,他便尽着自己所知道的去揣摸,去猜想,去批判。每读过几篇文字,他便就着每一篇的批判,把它们分划出来:哪篇是哪一党一系的主张,哪一篇与哪一篇是同声相应,或异趣相攻。他自信独具卓见,能看清大时代的思想斗争的门户与旗号,从而自许为战士中的一员。这使他欢喜,骄傲;眼前那些刚由内地开出来的兵,各地流亡来的乞丐,都不值得一看;他几乎忘了前线上冰天雪地里还有多少万正规军队与义勇军,正在与敌人血肉相拚,也几乎忘了自己的家乡已被敌人烧成一片焦土;反之,他渺茫的觉得自己是在一间光暖的大厅中,坐在沙发上,吸着三炮台烟卷,与一些年轻漂亮的男女,讨论着革命理论与救亡大计:香暖,热闹,舒服而激烈。他幻想着自己已作了那群青年的领袖,引导着他们漂漂亮亮的,精精神神的发表着谈话,琢磨着字眼,每一个字都含着强烈的斗争力量,用一篇文字可以打倒多少政敌,扫荡若干不正确的观念。想到这里,他不由的想起许多假想敌来,某人是某党,某人是某派,都该用最毒辣的文字去斩伐。他的两眼放了光。立起来,他用力的扯了扯西服的襟,挺起胸来,向左右顾盼。全城在他的眼中,他觉得山左山右不定藏着多少政匪与仇敌;屋顶上的炊烟仿佛是一些鬼气,非立即扫清不可。

他这样立在抱冰堂前或蛇山的背上,恍惚的想到他的英姿是值得刻个全身铜像,立在山上,永垂不朽——革命的烈士。可是,每逢一回到小旅馆中,他的热气便沉落下去,所有的理论,主张,与立场,都不能使那间黑洞光明一点点。他好似忽然由天堂落到地狱中。这他才极难堪的觉到自己并没有力量去克服任何困难,那真正逼着他来到此地受罪的,却是日本,而不是什么鬼影似的假想敌。到这时候,他才又想起在黄鹤楼头所得到的感触与激刺;合起全中国的力量去打日本仿佛才是最好的办法;内部的磨擦只是捣鬼。他想到了这个,可是不能深信,因为实际上去战争与牺牲似乎离他太远;他若这么去努力,就有点象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是生在党争的时代,他的知识,志愿,全由纸面上的斗争与虚荣而来。他的那身西服只宜坐在有暖气管的屋子里,他不能了解何谓“沙场”,何谓“流血”。他心中有“民众”这一名词,但是绝对不能与那把痰吐在地上的人们说过一句话。

他想安心写些文章,投送到与他的主张相合的刊物去发表,每一篇文章,他决定好,必须是对他已读过的某篇文字的攻击或质问。把人家的文章割解开来,他不惜断章取义的摘取一两句话去拚死的责难,以便突破一点,而使敌军全线崩溃。他一方面这样拆割别人的文章,一方面盘算自己的写法;费了许多工夫,可是总不易凑成一篇。他有些焦急,但是决定不自馁;越是难产才越见文艺的良心。

为思索一词一语,他有时候在街上去走好几里路。街上一切的人与事,都象些雾气,只足以遮障他的视线,而根本与他无关。正这样丧胆游魂的走着,远远的他看见个熟识的背影,头发齐齐的护着领子,脖儿长而挺脱,两肩稍往里抱着一些,而脊背并不往前探着,顶好看的细腰,一件蓝色的短大衣的后襟在膝部左右晃动,下面露出长而鼓满的腿肚儿。这后影的全部是温柔,利落,自然,真纯;使林磊忽然忘了他正思索着的一切,而给它配合上一张长而俊丽的脸,两只顶水灵的眼永远欲罢不能的表情,不是微瞋便是浅笑;那小小的鼻子,紧紧的口,永远轻巧可爱而又尊严可畏。他恨不能一步赶上前去,证明那张脸正和他所想起的一样。而且多着一些他所未见过而可以想象到的表情:惊异,亲切,眼中微湿,嘴唇轻颤,露出些光润美丽的牙来,半晌无语……那个后影是不会错的,那件蓝色短大衣是不会错的;他只须,必须,赶上前去,那张脸也必不会错,而且必定给予他无限的安慰与同情。他是怎样的孤寂悲苦呀!

可是他的脚不能轻快的往前挪。背影的旁边还有另个背影:象写意画中的人物,未戴帽的头只是个不甚圆的圈儿,下面极笼统的随便的披着件臃肿的灰布棉衣。林磊一时想不出这个背影最恰当的象个什么,他只觉得那是个布口袋,或没有捆好的一个铺盖卷,倚靠着她,是她的致命的累赘。她居然和这个布袋靠得很近,缓缓的向前走!他不能赶上去,不能使布口袋与他分享着她的同情与美丽。他幻想着,假若他的脸若能倒长着,而看见了他,她必会把那件带腿的行李弃下,而飞跑向他来。这既是决不会有的事,他的苦痛渐渐变为轻蔑与残酷:她并不是象他想象的那么真纯美妙。说不定,还许是因逃难而变成了妓女呢!不,她决不能作妓女!他后悔了。即使是个妓女,他也得去找她,从地狱中把她救拔出来。他在大学毕业,她刚念完二年级的功课……看着那俩背景,他想起过去的甜美境界。两年的同学,多少次的接触,数不过来的小小的亲密,——积成了一段永难消灭的心史。难道她的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和个伤兵靠着肩?随着她,看她到底往哪里去!

马路上迎面过来一队女兵。只一眼,他收进多少纯洁的脸,正气的眼神,不体面的制服,短而努力前进的腿。她——他急忙把眼又放在那个背影上——莫非也是个女兵?他加快了脚步,已经快追上她,她和那个伤兵进了一座破庙,上台阶的时候,她搀起伤兵的左臂;右臂已失,怪不得象个没捆好的什么行李卷呢。破庙的门垛上挂着个木牌——××××伤兵医院。

林磊一夜没能睡好。那两个背影似乎比什么都更难分析,没有详密的分析,结论是万难得到的。救亡图存的大计,在他心中,是很容易想出来的;只要有一定的立场而思路清楚便会有好的言论与文章;大家都照着文章里的指示去作,事情是简单的。那两个背影却是极难猜透的谜。尽他所能的往好里想:她舍去小姐的生活,去从军,去当看护,有什么意义呢?多少万职业的士卒,都被打败;多添一半个女兵,女护士,有什么好处呢?女子真是头脑简单的动物!

一清早,他便立在破庙前,不敢进去,也想不出方法见到她。他只觉得头昏。天上有一层薄云,街上没多少行人,小风很凉,他耸着点肩,有意无意的看着那两扇破庙门。

门里有了脚步声,他急忙躲开。一个背着大刀的兵,开开庙门,眼睛直勾勾的立在木牌的前面,好象没有任何思想,任何表情,而只等着向谁发气与格斗。林磊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假若她真是在此地作事——与这样的简单得象块木头的人们调合在一块。一些块干木头,与一朵鲜花;一个有革命思想的女儿,与一群专会厮杀的大汉,怎能住在一处呢?

他开始往回走,把手插在裤袋里,低头看着鼻子里冒出的白气。他的右肩忽然沉了一下,那个长而俊秀的脸离他只有半尺来远,可是眼中并没有湿,唇也并没有颤;反之,她的眼中有股坚定成熟的神气,把笑脸的全部支撑得活泼大方,很实在,而又空灵,仿佛不是要把一些深意打入他个人的心中去,而是为更广泛博大的一些什么而欣喜。

“磊,你怎么来的?”

磊答不出一个字。她的脸比往日粗糙了一些,头发有许久没有电烫,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他得想一想才能肯定的承认她确是旧日的光妫。这么想一想的里面,却藏着些疏远与苦痛。

“磊,你怎么了?怎么直发呆?”光妫赶上了他的步度,靠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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