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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底是肉作的。我年轻,我美,我闲在,我应当把自己放在血肉的浓艳的香腻的旋风里,不能呆呆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消灭在冰天雪地里。我应当从各方面丰富自己,我不是个尼姑。这么一想我管不了许多了。况且我若是能小心一点呢——我是有聪明的——或者一切都能得到,而出不了毛病。丈夫给我支持着身分,我自己再找到他所不能给我的,我便是个十全的女子了,这一辈子总算值得!小姐,太太,浪漫,享受,都是我的,都应当是我的;我不再迟疑了,再迟疑便对不起自己。我不害怕,我这是种冒险,牺牲;我怕什么呢?即使出了毛病,也是我吃亏,把我的身分降低,与父母丈夫都无关。自然,我不甘心丢失了身分,但是事情还没作,怎见得结果必定是坏的呢?精明而至于过虑便是愚蠢。饥鹰是不择食的。
我的海上又飘着花瓣了,点点星星暗示着远地的春光。象一只早春的蝴蝶,我顾盼着,寻求着,一些渺茫而又确定的花朵。这使我又想到作学生的时候的自由,愿意重述那种种小风流勾当。可是这次我更热烈一些,我已经在别方面成功,只缺这一样完成我的幸福。这必须得到,不准再落个空。我明白了点肉体需要什么,希望大量的增加,把一朵花完全打开,即使是个雹子也好,假如不能再细腻温柔一些,一朵花在暗中谢了是最可怜的。同时呢,我的身分也使我这次的寻求异于往日的,我须找到个地位比我的丈夫还高的,要快活便得登峰造极,我的爱须在水晶的宫殿里,花儿都是珊瑚。私事儿要作得最光荣,因为我不是平常人。
我预料着这不是什么难事,果然不是什么难事,我有眼光。一个粗莽的,俊美的,象团炸药样的贵人,被我捉住。他要我的一切,他要把我炸碎而后再收拾好,以便重新炸碎。我所缺乏的,一次就全补上了;可是我还需要第二次。我真哭真笑了,他野得象只老虎,使我不能安静。我必须全身颤动着,不论是跟他玩耍,还是与他争闹,我有时候完全把自己忘掉,完全焚烧在烈火里,然后我清醒过来,回味着创痛的甜美,象老兵谈战那样。他能一下子把我掷在天外,一下子又拉回我来贴着他的身。我晕在爱里,迷忽的在生命与死亡之间,梦似的看见全世界都是红花。我这才明白了什么是爱,爱是肉体的,野蛮的,力的,生死之间的。
这个实在的,可捉摸的爱,使我甚至于敢公开的向我的丈夫挑战了。我知道他的眼睛是尖的,我不怕,在他鼻子底下漂漂亮亮的走出去,去会我的爱人。我感谢他给我的身分,可是我不能不自己找到他所不能给的。我希望点吵闹,把生命更弄得火炽一些;我确是快乐得有点发疯了。奇怪,奇怪,他一声也不出。他仿佛暗示给我——“你作对了!”多么奇怪呢!他是讲道德的人呀!他这个办法减少了好多我的热烈;不吵不闹是多么没趣味呢!不久我就明白了,他升了官,那个贵人的力量。我明白了,他有道德,而缺乏最高的地位,正象我有身分而缺乏恋爱。因为我对自己的充实,而同时也充实了他,他不便言语。我的心反倒凉了,我没希望这个,简直没想到过这个。啊,我明白了,怨不得他这么有道德而娶我这个“皇后”呢,他早就有计划!我软倒在地上,这个真伤了我的心,我原来是个傀儡。我想脱身也不行了,我本打算偷偷的玩一会儿,敢情我得长期的伺候两个男子了。是呀,假如我愿意,我多有些男朋友岂不是可喜的事。我可不能听从别人的指挥。不能象妓女似的那么干,丈夫应当养着妻子,使妻子快乐;不应当利用妻子获得利禄——这不成体统,不是官派儿!
我可是想不出好办法来。设若我去质问丈夫,他满可以说,“我待你不错,你也得帮助我。”再急了,他简直可以说,“干吗当初嫁给我呢?”我辩论不过他。我断绝了那个贵人吧,也不行,贵人是我所喜爱的,我不能因要和丈夫赌气而把我的快乐打断。况且我即使冷淡了他,他很可以找上前来,向我索要他对我丈夫的恩惠的报酬。我已落在陷坑里了。我只好闭着眼混吧。好在呢,我的身分在外表上还是那么高贵,身体上呢,也得到满意的娱乐,算了吧。我只是不满意我的丈夫,他太小看我,把我当作个礼物送出去,我可是想不出办法惩治他。这点不满意,继而一想,可也许能给我更大的自由。我这么想了:他既是仗着我满足他的志愿,而我又没向他反抗,大概他也得明白以后我的行动是自由的了,他不能再管束我。这无论怎说,是公平的吧。好了,我没法惩治他,也不便惩治他了,我自由行动就是了。焉知我自由行动的结果不叫他再高升一步呢!我笑了,这倒是个办法,我又在晴美的阳光中生活着了。
没看见过榕树,可是见过榕树的图。若是那个图是正确的,我想我现在就是株榕树,每一个枝儿都能生根,变成另一株树,而不和老本完全分离开。我是位太太,可是我有许多的枝干,在别处生了根,我自己成了个爱之林。我的丈夫有时候到外面去演讲,提倡道德,我也坐在台上;他讲他的道德,我想我的计划。我觉得这非常的有趣。社会上都知道我的浪漫,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管我的丈夫叫作道德家。他们尊敬我的丈夫,同时也羡慕我,只要有身分与金钱,干什么也是好的;世界上没有什么对不对,我看出来了。
要是老这么下去,我想倒不错。可是事实老不和理想一致,好象不许人有理想似的。这使我恨这个世界,这个不许我有理想的世界。我的丈夫娶了姨太太。一个讲道德的人可以娶姨太太,嫖窑子;只要不自由恋爱与离婚就不违犯道德律。我早看明白了这个,所以并不因为这点事恨他。我所不放心的是我觉到一阵风,这阵风不好。我觉到我是往下坡路走了。怎么说呢,我想他绝不是为娶小而娶小,他必定另有作用。我已不是他升官发财的唯一工具了。他找来个生力军。假如这个女的能替他谋到更高的差事,我算完了事。我没法跟他吵,他办的名正言顺,娶妾是最正当不过的事。设若我跟他闹,他满可以翻脸无情,剥夺我的自由,他既是已不完全仗着我了。我自幼就想征服世界,啊,我的力量不过如是而已!我看得很清楚,所以不必去招瘪子吃①;我不管他,他也别管我,这是顶好的办法。家里坐不住,我出去消遣好了。
哼,我不能不信命运。在外边,我也碰了;我最爱的那个贵人不见我了。他另找到了爱人。这比我的丈夫娶妾给我的打击还大。我原来连一个男人也抓不住呀!这几年我相信我和男子要什么都能得到,我是顶聪明的女子。身分,地位,爱情,金钱,享受,都是我的;啊,现在,现在,这些都顺着手缝往下溜呢!我是老了么?不,我相信我还是很漂亮;服装打扮我也还是时尚的领导者。那么,是我的手段不够?不能呀,设若我的手段不高明,以前怎能有那样的成功呢?我的运气!太阳也有被黑云遮住的时候呀。是,我不要灰心,我将慢慢熬着,把这一步恶运走过去再讲。我不承认失败;只要我不慌,我的心老清楚,自会有办法。
但是,我到底还是作下了最愚蠢的事!在我独自思索的时候,我大概是动了点气。我想到了一篇电影:一个贵家的女郎,经过多少情海的风波,最后嫁了个乡村的平民,而得到顶高的快乐。村外有些小山,山上满是羽样的树叶,随风摆动。他们的小家庭面着山,门外有架蔓玫瑰,她在玫瑰架下作活,身旁坐着个长毛白猫,头儿随着她的手来回的动。他在山前耕作,她有时候放下手中的针线,立起来看看他。他工作回来,她已给预备好顶简单而清净的饭食,猫儿坐在桌上希冀着一点牛奶或肉屑。他们不多说话,可是眼神表现着深情……我忽然想到这个故事,而且借着气劲而想我自己也可以抛弃这一切劳心的事儿,华丽的衣服,而到那个山村去过那简单而甜美的生活。我明知这只是个无聊的故事,可是在生气的时候我信以为真有其事了。我想,只要我能遇到那个多情的少年,我一定不顾一切的跟了他去。这个,使我从记忆中掘出许多旧日的朋友来:他们都干什么呢?我甚至于想起那第一个爱人,那个伴郎,他作什么了?这些人好象已离开许多许多年了,当我想起他们来,他们都有极新鲜的面貌,象一群小孩,象春后的花草,我不由的想再见着他们,他们必至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