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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英不待他将话说完,便带点愤慨的神气,严肃地说道:
“士毅,你为什么这样轻视我们女子呢?老实说,你这种思想还是封建社会的思想,把女子不当人……你说,女子有哪一点不如你们男子呢?你这些话太侮辱我了!”
“我的女英雄,你别要生气,做一个官太太也不是很坏的事……”
李尚志转过脸来,向着李士毅说道:
“你别要再瞎说八道罢!你这是什么思想?一个真正的……决不会有你这种思想的!?”
曼英听见李尚志的话,起了无限的感激,想即刻跑到他的面前,将他的颈子抱着,亲亲地吻他几吻。她的自尊心因为得着了李尚志的援助,又更加强烈起来了。难道她曼英不是一个有作为的女子吗?不是一个意志很坚强,思想很彻底的女子吗?女子是不弱于男子的,无论在哪一方面……
但是,当她一想起“我现在做些什么事情呢?……”她又有点不自信起来了。她意识到她没有如李士毅的那种伟大的乐观性,李尚志的那种伟大的忍耐性。如果没有这两种特性,那她是不能和他们俩并立在一起的。“我应当怎样生活下去呢?我应当怎样做呢?做些什么呢?……我应当再好好地想一想!”最后她是这样地决定了。
李士毅说,他要到粪夫总司令部办公去,不能久坐了。他告辞走了。房间内仍旧剩下来曼英和李尚志两个人。
一时的寂静。
两人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尤其是曼英。但是说什么话好呢?曼英又将眼光转射到那桌上的一张像片了。在那像片上也不知李尚志倾注了多少深情,看了多少眼睛,也许他亲了无数的吻……忽然曼英感受到那深情是多末地深,那眼睛是多末地晶明,那吻又是多末地热烈。她的一颗心颤动起来了。她觉得她现在正需要着这些……她渴求着李尚志的拥抱,李尚志的嘴唇……这拥抱,这嘴唇,将和柳遇秋的以及其余的所谓“客人”的都不一样。
“但是我有资格需要着他的爱情吗?”曼英忽然很失望地想道,“我的身体已被许多人所污坏了,我的嘴唇已被许多人所吻臭了……不,我没有资格再需要他的爱情了。已经迟了,迟了!……”想至此地,她不由自主地又流起泪来。
“曼英,你为什么又伤起心来了呢?”坐在她的旁边,沉默着很久的李尚志,又握起她的手来问道,“我觉着你的性情太不象从前了……”
曼英听了他的话,更加哭得利害。她完全为失望所包围住了。她觉得她的生活只是黑暗而已,虽然她看见了李尚志,就仿佛看见了光明一样,然而对于她,曼英,这光明已经是永远得不到的了。
曼英觉得李尚志渐渐将她的手握得紧起来。如果她愿意,那她即刻便可以接受李尚志的爱,倾伏在李尚志的怀里……但是曼英觉得自己太不洁了,与其说她不敢,不如说她不愿意……
“曼英,你应当……”李尚志没有说出自己的意思,曼英忽然立起身来,流着泪向李尚志说道:
“尚志,我要走了。让我回去好好地想一想罢!我觉着我现在的思想和感觉太混乱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冲出云围的月亮 十
在先施公司门口下了电车之后,曼英不知再做些什么:回家去呢,还是……?来往的人们拥挤着,在这种人堆的中间,曼英觉着自己为谁也不需要,只是一个孤零零的,被忘却的废人而已。同时在他们的面孔上,曼英觉察出对于自己的讥笑,对于自己的示威,好象她,曼英,在众人面前,很羞辱地被践踏着,为任何人所不齿也似的。她愤慨了,想即刻把他们消灭下去,但是在别一方面,她未免又苦痛地失望起来,她意识到她没有这般的能力……
适才别了李尚志,曼英向他说,她的思想和感觉太混乱了,她应当回家后好好地想一想……可是现在在这先施公司的门口,她的思想和感觉混乱得更甚。她觉着她的脑壳快要爆裂了,她的心快要破碎了,这就是说,她已经到了末日,快要在人海里消沉下去。她开始羡慕李尚志和李士毅的生活是那样地充实,他们的的确确是在生活着;而她,曼英,难道说是在生活着吗?她的内里不过是一团空虚而已。在未和李尚志谈话以前,曼英还感觉着自己始终是一个战士,但是在和李尚志谈话以后,不知为什么她消失了这种信心了。在别一方面,这种信心对于曼英是必要的,如果这种信心没有了,这是说,曼英失去了生活的根据。她为什么还生活在世界上呢?……曼英想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她现在却没有一个确定的回答了。
曼英呆立着不动,两眼无目的地望着街道中电车和汽车的来往。然而人众如浪潮一般,不由她自主地,将她涌进先施公司店房里面去了。她在第一层楼踱了一回,又跑上第二层楼去。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怀着任何的目的。买货物的人大半都是少奶奶,小姐和太太,蓝的,红的,黄的……各式各种的衣服的颜色,只在她的眼帘前乱绕,最后飞旋成了一片,对于她都形成一样的花色了。忽然一种说话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膜里,她不禁因之惊怔了一下。那声音是很熟的呵,然而她一时记不起来那声音到底是谁的。她转过脸来向那说话的方向望去:那是卖绸缎的地方,两个女子正在那里和店员说着些什么;她们是背朝着曼英的,所以曼英看不清楚她们是谁。一个是老太婆的模样,另一个却是少奶奶的打扮,她穿着花缎的旗袍,脚下穿着一双花边的高跟皮鞋。她看来是一个矮胖的女人……曼英忽然想道,“这难道说是……是杨坤秀吗?或者就是她罢……”曼英想着想着,便向那两个女子走去。曼英也装着买货的模样,和那个少奶奶装束的矮胖的女子并起肩来。那女子向曼英望了一眼,曼英即刻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别人,这正是杨坤秀!虽然她现在比从前时髦得多了,脸上搽了很浓的脂粉……
“呵,你,曼英吗!”杨坤秀先开口这样惊讶地说。她见着了曼英,似乎很欢欣,大有“旧雨重逢”之概。然而什么时候曾是一个非常热情的曼英,现在却向杨坤秀答以冷静的微笑而已。
“坤秀,你变得这样时髦,我简直认不出来了呢。你已经结了婚吗?”
杨坤秀听了曼英的话,不禁将脸红了一下,然而那与其说是由于羞赧,不如说是由于幸福的满意。
“是的,”杨坤秀微笑着说道,“我已经结了婚了。难道说你……你还没有吗?柳遇秋呢?你还没有和他同居吗?”
“你的爱人姓什么?他现在做什么事情?请你告诉我。”曼英不回答杨坤秀的问题,反故意地笑着这样向她发问。
“他……”杨坤秀的脸更加红起来,很忸怩地说道:“张易平你知道吗?恐怕你是知道的。他现在是第三师的军需处长……”
“原来你已经做起官太太了,”曼英握起来杨坤秀的手摇着说道,“恭喜!恭喜!住在上海吗?”
“曼英,你别要这样打趣我!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呢!你现在好吗?我住在法租界,不大远,到我的家里玩玩好不好?”
“你现在什么都不管了吗?”曼英一壁看着杨坤秀的丰满的面庞,一壁暗自想道,她真是一个官太太的相呢……杨坤秀很平静地笑着回答道:
“难道你还管吗?那些事情,什么革命,什么……那不是我们的事情呵。我们女子还是守我们的女子本分的好。”
“坤秀,你到底要不要这花缎呢?”一直到现在缄默着不说话的老太婆说。看她的模样也许是坤秀的婆婆,也许是……曼英还未来得及断定那个老太婆是坤秀的什么人的时候,坤秀又向曼英逼着问道:
“请你说,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到我的家里去呢?我住在贝勒路底……”
曼英一时间曾想到杨坤秀的家里去看一看。杨坤秀本来是曼英的从前的好友呵,现在曼英不应忘却那亲密的情谊……但是她转而一想,那是没有再和杨坤秀周旋的必要了:如果因为柳遇秋做了官,曼英便和他断绝了爱人的关系,那末杨坤秀现在做了官太太了,曼英又何能不和她断绝朋友的关系呢?已经走上两条路了,那便没有会合的时候……
“好,有空我就来看你罢,现在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一去。”
曼英与杨坤秀握别了之后,便走出先施公司的门口。人们还是照常地涌流着,街心中的汽车和电车还是照常地飞跑着……曼英现在简直不明白发生了一回什么事。杨坤秀,从前曾为曼英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