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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仲舒生前最大的成就之一,就是让天下人接受了他的灾异说,开启了谶讳政治的先河。
其实他的想法也不算错。
盖因为当时,汉家君王的权力,既不受法律的制约,也不受任何人的钳制。
在理论上来说,汉室天子,至高无上,生杀予夺于一心。
想干嘛就干嘛。
事实上也是如此。
当今天子这些年来,修宫室、打匈奴、封禅问仙,奢侈无度。
谁能劝阻,谁可制约?
所以,董仲舒费尽心思,想给君权做一个笼子关起来。
于是就在天人感应理论的基础上,阐发出了灾异说。
按照董仲舒的解释,所谓‘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而灾异就是天对人君的警告,正所谓‘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
假如出现了灾异,人君就要马上反省自身,找到上天谴责自己乃至于威慑自己的原因,予以改过。
为此董仲舒曾经语重心长的对当今天子奏道: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以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意思就是说,发生灾害,肯定是因为君王做错了事情,出现了怪异是因为君王做出了失道之事,倘若在灾害和怪异发生后,君王依然冥顽不灵,那么老天爷就会灭亡他的国家社稷,扶立起一个可以统帅万民,代天行政的新王朝。
顺便说一句,董仲舒的公羊学派是儒家所有学派中唯一公开宣扬‘假如皇帝不能履行职责,那么其合法性就将丧失’的学派。
只是可惜,这套理论,并没有什么卵用。
君王的无限权力也不是一个笼子能关的起来的。
而且,哪怕可以成功,其弊端也远远超过了利益。
谶讳盛行的年代,人们对于各种自然灾害充满了恐惧,甚至不敢抵抗。
唐代就有人民不敢捕杀蝗虫反而对蝗虫进行祭祀和祷告的故事。
这极大的阻碍了诸夏文明的进步,以及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国家的精英都去忙着研究封建迷信了,谁会去关心政务呢?
所以张越知道,董仲舒的那一套必须摒弃。
必须换一套更加积极的东西,更容易为统治者接受的方法。
听着天子的话,张越微微想了想,就答道:“太一麾下,五帝八主,皆先王能臣之号也,至今血食祭祀,垂于天地!陛下岂言独黄帝飞仙?”
天子一听楞了。
他是修仙大师,对于五帝八主,自然一点也不陌生。
但在从前他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张越提醒,他才恍然大悟。
对啊!
太一(汉代天的化身,至高天帝)麾下有五帝坐镇,八主穿梭于过去未来上下玄黄之中。
其中五帝,全部是上古先王化身。
而八主(天、地、阴、阳、日、月、四时、兵),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先王或者先王大臣。
顺着这个思路,再仔细一看如今天下盛行的各种神明名讳与来历,天子就愕然发现——全是史书上的先王、先君、名臣或者是先民之中的英雄!
譬如关中信奉的杜伯,就是宣王大臣。
这也是诸夏民族的原始信仰的可怕之处。
几乎所有神明,都是有功人民和天下的凡人死后升格的。
若有什么人打算来这个时代的汉家宣扬什么——你们都有罪的家伙,十之八九会被地方上的百姓打成渣渣,甚至砍成零件!
俺可是天潢贵胄,生来高贵!尔居然敢诅咒吾之父祖?去死吧!辣鸡!
“那以卿之见,朕当如何方能与五帝八主般?”天子此刻真是难以自抑,他感觉自己已经接近真相了。
“臣愚钝,如何能知此中真谛?”张越俯首拜道,他很清楚,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脑补的东西,才能让人信服。
而他的话都说到这里了,这位陛下的脑洞能力已经足以让他去脑补其中的‘真相’了。
果然天子听着神采奕奕,脑洞瞬间大开,董仲舒曾经与他说过的一些事情,还有那些李少君、神君在的时候偶尔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
这些东西,瞬间就被他串联到一起。
“也就是说,朕只要能做到与三王五帝一般的功业,朕也可以与三王五帝一般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第0362章 儒墨合一
只是……
还有一个问题!
天子抬头,望着张越,问道:“朕曾闻董仲舒旧言天人感应,又列三科九旨,明人君之责,若朕受天命,为天王,伟力加于朕身,何故有灾害、怪异?”
这个问题确实问到点子上了。
好在,张越早有准备。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
他微微一拜,不慌不忙的奏道:“陛下,董师自无错漏……”
马上就要成为人家的门徒了,维护老师,这是本份。
当然了,修改先贤典籍或者说站在前辈的肩膀上,这是儒家的优良传统了。
孔子笔削《诗经》,子夏笔削《春秋》,孟子又在其师子思的思想基础上,提出人本、轻君之说,荀子又站在孟子肩膀上,发展出别具一格的儒家文化。
到了汉季,儒门各派,哪一个没有改过自己的经典呢?
董仲舒自己就在公羊春秋之中掺入了他的无数理念和想法。
在事实上来说,公羊学派是最推崇变革、维新的学派。
汉室也是中国大一统的封建王朝中,变法和变革制度最多的王朝!
自高帝迄今,每一代天子都会进行至少一次的制度变革!
到现在连王朝属性、服色都变了。
“嗯?”天子微微一楞,就听着张越继续道:“臣闻之,禹有五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不碍其以为圣王,何也?禹以历山之金铸币,以赎无粮而卖子者,汤以庄山之金铸币而抚流亡之民!”
“由是观之,灾害、怪异,虽为天之意,其却未必为谴、为罚也!”
“董师曰:天常以爱利为意,以养长为事,太宗孝文皇帝亦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天既命天子以临元元,以授天命,以大任降之,岂会随意以警、罚加之?”
天子听着,也是微微点头。
他曾经对于董仲舒那一套深信不疑过。
不然也不会按照董仲舒的要求,做这做那,甚至封禅、巡幸。
只是坚持了许多年,虽然也得到了大大小小,这样那样的所谓祥瑞。
但……
实际的奖励,却毛都没有捞到。
故而心中有所疑虑。
如今,听着张越之话,也是深以为然。
朕受命于天,为天子,寄托了天下之重和上天的意志,作为代天行朕的‘天之子’,‘天’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的降下灾害、怪异,来惩罚和警告他呢?
按照董仲舒的理念,老天爷最爱人民了,受命君王,是为了让君王来代替他照顾和引领人民,怎么可能因君王的缘故而将灾害、怪异施加于百姓身上?
要施加也该是施加到他身上啊!
怎么可能施加到‘天’所爱的人民身上?
这是一个大bug!
于是,天子问道:“那以卿之见?”
“臣愚以为……”张越俯首拜道:“或许天有大任降于人王,便加以磨砺,用灾害测其仁心,以怪异观其秉性,用挫折视其意志,若能克服灾害、怪异,以仁政嘉于天下万民,德被苍生,则其国自兴,其政自和,其民自清!”
“故荀子曰:国者,天下之重器也,重任也!”
“今陛下当国,受命于天,天有重任降之于陛下!此陛下之昭昭天命!此汉家之昭昭天命!亦天下士民之昭昭天命!”
“昔者,汉与楚相争于亥下,于是五星出东方,而后天下平!”
“今陛下临位,受天之大任!诗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监有周,昭假于下。如今岂非天监有汉,有假于下乎?”
“故臣昧死以奏:陛下受天命,如禹、汤之受命,天将有大任降于汉季刘氏,灾害、怪异必有多发,如禹之水,汤之旱……”
“以陛下之圣明,必能有所感应,而汤禹之受命,亦如是,故禹、汤皆有誓,不独禹、汤,三代先王,受命之时,皆有所感,而后祷天立誓!”
张越说完,就深深一拜,道:“先王之誓,以其受命之符,明于天下,建其大业,故其德侔天地,泽被苍生!”
这是张越开始,着手从最高层开始,建立属于自己的理论体系的努力。
就和董仲舒当年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