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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跟着凌统,走上了曲廊,一步步向水榭走去。经过军师处的小楼时,有些汝颍籍的军师、参军站在门口,拱手向荀彧致意,神情悲壮。二楼南侧的房间空着,没看到陆逊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有人出来,喝了两声,将这些军师、参军们劝了进去。
来到水榭下,凌统请荀彧在下面就坐,自己上去汇报。不一会儿,凌统又下来了,孙策还在忙,请荀彧在下面等。凌统将荀彧领到一旁的房间请,命人准备了茶水点心,再次施礼,转身去了。
荀彧一人独坐,看着外面的湖景出神。已经是初夏,葛陂边的柳树碧绿成荫,像一道碧玉之城。湖边的小道上不时闪过一个个人影,有的是巡逻的士卒,有的是游览的百姓或者休沐的官员、将士、工匠,其中不乏远道而来的士子,他们或是来求官,或是纯粹游历,涨涨见识。葛陂原本风光就不错,被孙策选为行宫之后又增加了一些建筑,栽了不少花木,不知不觉间,葛陂已经成了一景,闲来无事徜徉其中,不失为一乐。
荀彧来到葛陂后,就多次绕湖散步。有时是与女儿、女婿,有时是与来访的客人,更多的时候则是独自一人。每次散步,他都会对矗立在湖中的水榭产生好奇,现在身在水榭之中,却完全是另一番感觉。
这时,楼上传来争吵声,隔着几道门,荀彧听不太清,但他能看到守在楼梯口的郎官们神情紧张。不一会儿,有两个参军模样的年轻人抱着一捧文书走了下来,又过来了一会儿,陆逊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陆逊停了一下,向荀彧这边看了过来。
刹那间,两人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陆逊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转身走了。荀彧却坐着没动。刚才那一眼虽然隔得远,虽然时间短,但他却看懂了陆逊眼中的意味。
那是一团藏在冰下的火。
凌统再次出现,推开了门,很客气地说道:“荀君,大王有请。”
荀彧连忙起身,收回思绪,跟着凌统出了门,踩着楼梯,一步步地登楼,心跳不由自主的快了起来。他与孙策见过很多面,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登了楼,他就是吴国之臣,从此要为孙策效力。
是祸是福,他也说不清。
荀彧上了楼,站在楼梯口,微微气喘,心跳如鼓,嗓子也有些干。区区几十级楼梯,他却像是爬了一座山似的。
孙策负着手,站在窗前,远眺湖景。夕阳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宛如石雕,又镶上了一道金边,灿烂之下,反倒映得他的面目有些糊涂,看不清他的神情。
“大王,荀君来了。”
孙策一动,转过身,看了荀彧一眼,嘴角微微挑起。“荀彧来得好快。叔同安好否,有没有人去打扰?”
荀彧苦笑。“多谢大王关心,守坟之人很尽职,无人骚扰。”
“没有人去拜祭吗?”
“寥寥数人而已。”
孙策点点头,伸手示意荀彧入座,他自己也坐了下来。宽大的木案上摆满了地图、公文,还有一块大得有些离谱的石砚,几乎有普通砚台的十个大。荀彧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荀君亦知此砚?”孙策抚着砚,似笑非笑。
荀彧正准备说没见过,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来。他偶尔听陈群说过,孙策有一方石砚,是歙石所制,逾于常制,却有一个很难听的名字,叫咸鱼砚,具体因何而得此名,连陈群都说不清楚。
“莫非……这就是传言中的咸鱼砚?”
第2194章 治标与治本
孙策有些意外。“咸鱼?是……腌过的鱼?”
“想来如是。”
得到荀彧的答案,孙策哑然失笑。“孤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看来上有所好,下未必甚。此砚名鲜于砚,乃是搜粟都尉鲜于程所献。这砚的背后有一段小故事,荀君可曾听过?”
听到鲜于程的名字,荀彧恍然大悟。他听陈群说过鲜于程,知道那是一个官场另类,虽然专业能力过硬,却也谤书满箧。讨厌他的人很多,喜欢他的人几乎没有。他献给吴王的砚被讹称为咸鱼砚简直再合适不过——他自己就是一条咸鱼。
荀彧对鲜于程的事不陌生,但能借着这个话题开头,总比开门见山的好,也比告诉孙策这是陈群讲的好。他很客气的拱拱手。“还请大王解说。”
孙策也没推辞,将鲜于程献砚背后的歙砚之争说了一遍。这件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又经过反复思考,感慨很多,收获也多,此刻讲给荀彧听,自然也有了更多的内涵。他今天牺牲了下班的时间可不是和荀彧说闲话的。要让这位当世奇才诚心为自己效力,富贵固然要有,但仅有富贵是不够的,还要有理想,共同的理想。
鲜于程献砚看起来简单,就是歙县大族想夺回开采权,实际上牵涉的事情很广,既有歙砚开采、制作、销售本身,也有大族和官员相表里,结成不同的利益团体互斗,也有不谙世事的耿直官员被商人愚弄,还有重工商背后引发的一系列风气转变。
荀彧听陈群说过一些,但远不如孙策说得详细,也没有孙策说得深入。在陈群口中,这只是丹阳和会稽的一些商人争利互斗,虞翻、鲜于程等官员被牵涉其中。在孙策口中,这是新政的一个缩影,很多环节都是因新政而起,又因新政而终。
荀彧静静地听着,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莫名的掀起一丝波澜。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忧心忡忡,絮絮叨叨,俊朗的面容上掩饰不住疲倦,坚定的眼神中也有一丝迷茫,依稀有些眼熟。这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气风发,横行天下的小霸王,这是一个心系天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王者。
曾几何时,先帝刘协也是如此,总是背负着与他年龄不衬的责任。
孙策说完了故事,吁了一口气,自嘲地笑道:“家丑不可外扬,让荀君见笑了。”
荀彧抚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王者以天下为家,不徒江东也。”
“是吗?”孙策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了几圈,又道:“可是孤为什么总觉得汝颍人将孤当外人,甚至是野蛮人?”
荀彧眼角抽了抽,沉吟片刻。“也许是有所误会吧。”
“误会?”孙策哼了一声:“有时候,误会是会死人的。当年孤初掌豫州,许子将百般刁难,两人斗了几合,虽说见了红,终究没死人。他走的时候,孤还去送他,虽不好聚,却也好散。可是如今你看,这才几天时间,就死了十几个,事态还有扩大的趋势。”
荀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你是没杀许劭,但是你将豫州世家杀得死流成河啊。世家之间沾亲带故,关系复杂,剩下的人岂能没有情绪。至于万金坊这件事,原本是江东系的将领主犯,汝颍系只是坐观其变,最多是从犯,可是江东系一个没死,死的全是汝颖人。
尤其是陆逊,之所以会有伤亡,都是因为他推波助澜。这年轻人心性太狠毒,要么不出手,出手就要人命,而且是不惮于扩大事态,颇有越乱越开心的嫌疑。
“大乱大治,大王大可借此机会清理一些异己。”荀彧有些怒了,语气也不太好听。他毫不怀疑陆逊这么做的背后有孙策的指使,孙策至少有纵容的嫌疑。
不过话一出口,荀彧就后悔了。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将问题复杂化。
孙策笑了。他来回踱了几步,一声叹息。“是啊,大乱方能大治,秦末之后有文景,汉武之后有昭宣,治世都以杀戮始,以夫子之贤,治区区一鲁,也要先杀少正卯。可是孤有一点不解,这样的治世有什么意义?如果这就是儒门推崇的治世,我们何不大开杀戒,杀得百不余一,然后小国寡民,返朴归真?”
荀彧后背升起一丝凉意,直冲后脑,瞬间浑身冰冷。
孙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荀彧,眼神讥诮。
过了好一会儿,荀彧才恢复了平静,他默默地拱了拱手。“大王为诸侯之霸,万民景仰,一言一行皆为天下规矩,宜慎言慎行。”
“荀君说笑了,孤连豫州都影响不了,岂敢奢谈天下?”
“地生百谷,有农夫精心照料,尚有良莠不齐,何况于人?豫州虽是衣冠之地,也难免有不识大体之人。大王宜取其大,莫被细务所扰。”
“是啊,孤也想抓大放小,不在细务里纠缠,但事情总得有人处理,何况豫州是孤最初推行新政之州,若是政绩不佳,不仅孤这脸上不好看,兖州、冀州也会受到影响。荀君,你这次去定陶可曾听到什么消息?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