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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他讪讪一笑,这个创造出人民群众要靠共产党,而共产党无需靠群众的理论家,坦率地说:“ 现在农机厂,好比一位要出阁的大姑娘,光有两只空箱子。”
“哦,需要陪嫁。”
“二叔,你真懂行。”
“纬宇叔呢?这个乐善好施,功德无量的好好先生呢?”
“他是点了头的,帮忙帮到底,送佛到西天。”
“那不很好,不过,按照一般规律,他这样热爱家乡事业,你们怎么报答他呢?”
“他什么都不要。”水生叹息着:“真该给他挂万民伞啦!”
“哦!有这等好人?”于而龙心里想:他究竟为了什么?这位一石三鸟的“二先生”。于是说:“那就照方抓药,再找他。”
水生迟疑一会儿,才说:“关键在你,二叔!”
于而龙吓了一跳:“ 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怎么成为关键?别忘了我担任过石湖的区长,县长,支队长,这里的江山是我们一块一块解放的,怎么会如此缺乏感情?水生,你搞错了吧?”
“一点都不错,二叔你很快要官复原职,还会回到工厂里去,所以纬宇叔不好太专断了,得照顾到你。只要你能同意,或者你答应不予追究,那台电子计算机——”
于而龙吓了一跳:“什么?”
“就是你们厂实验场里那台进口的什么宇宙型——”
他糊涂了:“跟你们有什么牵连?”
“有一家研究所搞不到外汇,假如你们能转让,我们农机厂要什么,有什么,想星星,还得给月亮呢!”
这位前党委书记兼厂长,气得差一点从卡车上跳下去。——“搞的什么名堂吗?究竟我们还是不是社会主义国家?什么时候中国又出现了掮客这种行业?电子计算机是实验场的心脏部分,难道觉得它死得还不彻底,定要斩草除根,杀尽灭绝才丢开手不成?哦!有的人心肠实在太狠毒了,就像当年残害你哥哥小石头那样,水生,水生,你呀……”但是,责备一个小小的供销员,有什么用处?充其量也只是具体经办人员而已。于是,告诉他:“到三河镇,你让车停一停!”
“干什么,二叔?”
“我需要找个人,办点事。”
“找谁?”
“一个残废同志——”
他摸不清底细深浅地看着于而龙,但是,他估计得出凶多吉少,便不再做说服动员工作了。
车在三河镇停住,几乎不用找,老迟还在昨天早晨的河边,继续钓他的甲鱼。他看见急匆匆走来的游击队长,乐了,因为他脸上那块伤疤,笑起来,面孔是很难看的,但于而龙懂得那是真心的笑,毫无隔阂的笑。
“你这个队长,又打开游击啦,神出鬼没——”
“老迟,能不能马上去给我发个电报?”
“这等紧急?”
他笑着说:“大久保要来搞掏心战术啦!”
“那还用说得。”他立刻收拾他的渔具。
于而龙向水生讨了纸笔,写好拍给工厂和王纬宇的电报,电文很简单,但工厂里的同事准能听得出来,那是于而龙的语言:“ 不要打电子计算机的主意了,这种挖坟的游戏,可一可二,可不能再三!”
“拍加急电报,老迟!”
“一准啦!”他把电报稿折好,掖在帽檐里,像过去战争年代传送情报似的,马上就去执行任务了。
“老迟,等等,给你钱。”
这句话,于而龙可说得太糟糕了。老迟站住,回过身惊诧地看着他。他后悔了,钱?有些东西不是拿钱可以买来的,譬如共产党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是和商品交换毫不相干的。——呵!老迟,我的兄弟,对不起,我把你侮辱了,你为我咬掉的那截手指头,是多少钱也补赎不回来的,你唾我吧!唾我这生锈的脑袋瓜吧!
于而龙挥挥手,老迟也许看到了他的内疚,便车转身走了。
卡车继续绕圈朝柳墩开去,他对失望的水生说:“ 你那样总结我们的社会,我总认为有点消极。无论什么时候,共产党也得靠人民,就如同鱼和水一样,水没有鱼照样流,鱼没有水,可活不成。只有那些老爷,和存心要祸害党的败类,才把党变成救世主,人民得看它的脸色行事,得靠它的慈悲恩赐生活。放心吧,水生,那样的老爷,那样的败类,早早晚晚要垮台的。去年十月就是一个铁证,你说,历史上有谁比那些人失败得更惨,九亿人民的唾弃呀!……”
水生摇摇头,并不以为然,道理是一回事,现实生活又是一回事,在这两者之间的差距还未合拢,一个小小供销员,还用得着那部处世哲学,包括对于而龙,也不敢得罪。倒不是因为于而龙是长辈,而是一个他认为可以靠一靠的共产党的老爷,不是很快要官复原职了么!
冬天,在每个人的心灵上,都留下了寒意。于而龙想起他们家乡的一句谚语:“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那是一点都不错的。
汽车终于开进了比平日要热闹得多的柳墩。
珊珊娘一把抱住她世界上惟一的亲骨肉,母女俩搂在一块嚎啕大哭,哭声把柳墩都震动了。但是,她们俩所哭的情由,却并不相同,固然,都是和王纬宇有关,但从哭声里,可以分辨得出,感情是有差别的。
老林嫂叹着气说:“一对苦命人哪!”
一个是哀伤地哭,一个是悲愤地哭;一个是想起凄凉岁月,含辛茹苦,在如泣如诉地哭;一个是满面羞惭恼怒,心肝摧裂,而饮恨痛恶地哭。
对于妇女们的哭,于而龙的一条根本政策,就是不干预,不劝解。因为哭,无非真假两类,那些假惺惺的哭,越是理会,(巴不得你来理会!)越是上脸;而真情实意地哭,更无需阻拦,应该哭个够,哭个痛快。看来,她们娘儿俩的哭,确实是一种感情的爆发,尤其是那个年轻姑娘,都是曾经企图结束自己生命的人,让她哭吧,肯定她有着更大的痛苦。
柳墩是个不大的渔村,一位从大地方来的贵客,就是够轰动的了;现在,又出了一位投湖自尽的姑娘,更是村子里的头条新闻;随着又开来了一辆大卡车,乡亲们的两眼简直像看乒乓球赛,忙不过来,脑袋都成拨浪鼓了。他们不知是看捉老母鸡送给司机,以巩固友谊的水生好呢?还是看那下车就哭哭啼啼的珊珊娘好?
对于人们这种看热闹和凑热闹的天性,于而龙有深切的体会,几乎满村男女老幼,两条腿能够走得动的,都不请自来了,云集在老林嫂家门前的场院里。有的端着碗筷,边吃边看,有的嫌自己生来矮小,索性搬条板凳,站上去瞧,有的挤在窗前,不时把第一手消息往后边传递。但是,可以保证,绝大多数人并无任何恶意,人不伤心不落泪,甚至还很同情。
所以于而龙对于十年间制造的群众声势,人海战术,万民空巷,义愤填膺等等,从来不相信,无非利用人们的这种天性,和手里棍棒的压力,取得一时的优势罢了。只有广场上鲜红鲜红的血,和那无数的洁白洁白的花圈,那才能代表真正的人民意志。至于那些看热闹和凑热闹的善良人,十年来,于而龙也总结了一条经验,如同对待妇女的眼泪一样,让他们看个够,凑个够,直到他们腿站酸了为止。因此,他不许水生去干预门口围看的乡亲,千人大会,万人大会怎么办?你能去一个个轰人家,还是让人们看得越清楚越好,真理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完全堂而皇之地摆出来的。
果然,不多一会儿,除了几个少数顽固派,都陆陆续续散了。因为,很有点像我们那些不太佳妙的影片一样,只消看个开头,就能知道结尾,估计娘儿俩也就这样哭下去,不会再出现什么奇峰突起的情节了。终于,那几个顽固分子也不再坚持,连珊珊娘都擦眼泪站起来了,还有什么精彩镜头可看呢?如果在电影院里,座椅准劈里啪啦响开了,观众一定嘟囔:“ 浪费两毛五是小事,白让我们受一个半小时的罪!”
直到人全散了,老林嫂才问她儿子:“ 弄到了吗?”水生颔首示意,但又似乎规避着于而龙好奇的目光。老林嫂说:“ 不碍事的,快拿出来吧!”于而龙注意到水生打开那供销员的提包,还神色诡秘地看看门外,这才掏出几刀方方正正捆绑得结实密贴的锡箔。
他纳罕地瞅着,这是地地道道的迷信用品,又要搞些什么名堂呢?“干什么?你们打算搞真正的四旧啊?”
老林嫂不容干涉地止住他:“你可以装看不见!”
“我长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