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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侥幸,他俩算是免去落入敌人兜捕的网里,那时,人们的斗争经验还差,对于渡船未能按约而来接应,竟一点没引起警觉,好像万无一失,绝不会出事似的。其实,城里的鬼子和那时还不是汉奸的王经宇,彼此默契地从两个方向朝沼泽地摸过来,企图一网打尽,扑灭石湖刚刚燃烧起来的革命火焰。
经过最初的较量以后,措手不及的反动阶级开始反扑,他们凭借人力、物力、甚至心理上的优势,来围攻小小的石湖支队,革命进入了第一个艰难的低潮期,那已是一九三九年的事情了。
芦花边走边问:“二龙,上级会不会叫我们扯下红旗,散伙拉倒,回家当老百姓去?”
“凭什么?”
“我想也不能吧!”
这个把生命都曾献进去燃烧的神圣的火,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叫它熄灭的。可是,在那青黄不接的梅雨季节里,哦,抗日游击队的苦难岁月,可不大容易熬呀!于二龙是一队之长,他不怕人们的米袋子瘪下去,而是怕老林哥脸上的笑容开始消失,那简直是最恐怖的不祥之兆,意味着灾难就要降临。因为他生性乐观宽心,从不发愁,即使前脚迈进地狱的门槛,人们也相信他还会哼着轻快的小曲。只要有半点指望,他脸上也绝不会有阴影。如今,不但无米下锅,甚至他的火镰火绒,也都湿得捏出一把水来,那个连火种都失去了的春天,实在令人心寒哪!
游击队员拖着沉重的脚步,和缠在脚板上的大团黏泥,裹着湿漉漉的衣衫,和透心的凉气,使队伍越走越吃力,越缓慢,敌人也越是容易接近,总是盯着屁股紧追不放地袭击着,围剿着。他们从这个村,转移到那个村,有时候,村边都不敢沾,因为那里难找到可以藏身立脚之地,谁让他们是一支缺乏群众基础的队伍呢?只好在芦苇丛中,荒草滩上,灌木林里,湖心的岛子找地方宿营。冷哪!尽管那不是冬天,却比冬天还冷;直到后来,他们悟过这个道理来,把心和老百姓贴在一起,才明白真正的春天,是在人民群众中间。
缠绵不断的梅雨,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它不是下在人们的身上,而是下在同志们的心里。游击队长会不知道么?凉丝丝的一大块在心口洼着,那是什么滋味?顶好喝上一大碗热面糊,使浑身发霉长锈的关节缓解开。但是办不到呀,纵使有了干柴,找到火种,一旦举火冒出了烟,鬼子的汽艇和讨伐队,王经宇的保安团就会赶来的。
艰苦的岁月对人的意志是严重的考验,队伍愈来愈短,有的人打个招呼告辞了,不干了;有的人吭也不吭一声,悄悄开了小差;有的人甚至拖枪叛变,投降王经宇去了。加上负伤的、生病的不得不离队的人员,于是剩下的几乎清一色都是参加较早的老同志。好像是个规律,在队里呆的日子越短,离开得也越早,惟一的例外,只有一张不曾动摇的新面孔,那就是王纬宇。
尽管那个高门楼公鸭嗓管家,肩负王经宇的使命来找过他,希望他回去,不要跟渔花子混在一起,并且不念旧恶,原谅他把老兄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败窜,寄人篱下的往事。但王纬宇却把这个公鸭嗓绑来,交赵亮和于二龙发落。
“搞啥名堂?”于二龙并非一点警惕心理都不抱:“也不能扒开肠子看看,他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梅雨季节下得人心烦意乱,雨一阵密,一阵疏,以致人的心灵也成了阴沉沉彤云密布的世界。芦花又问:“说不定会把我们调到别处去,例如去滨海,跟老江一块干。”
“谁也揣摸不透上级的心思……”
她望着苍茫混沌的石湖,惋惜地说:“就这么丢手走了,真不甘心,好不容易开了个头。”
“谁不是呢!热土难离啊!”
她突然激奋地说:“我就不信,石湖这么大,会没有我们容身站脚的地方。二龙,咱们跟上级提出要求,订下保证,你看行不行?”
“老王也表示过这个意思。”
“他?”
“只是随便一说。”
“说些什么?”
于二龙告诉芦花:“他意见是尽量争取留下来,不要离开石湖——”其实王纬宇谈得更加透彻些,他晓谕地说:“一旦离开本乡本土,好比寄居在亲戚朋友的家里,无论人家待你如何好,拿你不当外人,总不如在自己家里那样方便自由。”于二龙知道芦花对他怀有一种偏执的心理,并不曾讲出来。
芦花很不客气地追问:“他什么时候对你讲的?”
“昨儿下午。”
“你跟他讲了今天在沼泽地开会的事?”
“哦,看你,我会这点密都保不住?”
“那他怎么晓得我们要研究决定的问题?”
“他是个聪明人——”
“不,我看他这两天老找大龙。”
“别疑神见鬼啦!”
芦花高声嚷了起来:“还是我那句老话,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
农历七月十五,也叫盂兰节,在渔村,认为是鬼魂的中秋节,是所有亡魂死鬼的节日。王纬宇就是在这一天,加入石湖抗日游击支队的。
“别迷信啦,人家不是一直到现在,还跟咱们一块吃糠咽菜吗?”
“好好,算我没说。”
这是他和他妻子一辈子惟一谈不拢的观点,对于高门楼的二先生,他俩总是谈崩。不是那个于而龙从来不相信的噩梦,就是这句成了口头禅的话:“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
其实那只是偶然的巧合。但偏偏却在那一天的傍晚,王纬宇来了,要和渔花子一块抗日。
突然袭击是他的拿手好戏,包括他搞那些花花绿绿的勾当,也是这种手段;现在,他招呼不打一声,坐到他们几个人的对面来了。他以直言不讳的坦率,单刀直入地——他从来不怕在最难处下笔做文章,对游击队几位领导人慷慨陈言:“诸位也都明白,我是走投无路,只好找你们共产党的游击队了。是啊,不管怎么讲,我跟在座的打过几回交道,肯定,不一定能相信我是真心实意。可大伙都了解我家的实情,那时有我身不由己的苦衷,得罪各位,并非我的本意。现在,我倾心情愿来跟大伙一块抗日,要把这一腔子血贡献出来,这片心我也没法剖给你们看,就看诸位敢不敢收留我。点头,我就留下,不点头,我马上抬腿走,决不叫你们为难。”
那时候,一九三八年的秋天,经过最初两个回合的胜利,算是一个初创的兴旺时期,再加上国民党准备撤退,日本鬼子还未进犯到石湖的空隙,石湖人民的抗日活动,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开端。即便如此,要动员一个群众,豁出身家性命参加游击队伍,总是费一番口舌,然而他,高门楼的二先生,不请自来,主动上门了。可怜当时支队的四位党员,赵亮、老林哥、芦花和于二龙,竟不得不请他略为等一等,让他们研究商量一下。
王纬宇像一位老师似的,哂视着四位回答不出问题的学生,那眼光仿佛在说:“好吧,我就恩准你们交头接耳,议论一番吧!”他背着手,踱了出去,在屋外打谷场上,抬头观看秋色葱茏的鹊山。
鹊山上的枫叶正红,在绿水中的倒影,也像燃起一堆火,上下交相辉映,越发衬得那慈祥的老人,红光满面,喜气盈盈。它透过窗棂,看着四个苦苦思索的党员,很同情他们,这道题也确实不大容易演算。说来惭愧,那时他们的政治水平低,马列主义不多,全凭着朴素的阶级感情,和一股血气方刚的勇气,在干革命罢了。赵亮要比其他三个人有见识些,他到底是在江西苏区待过的嘛。但他懂得三张反对票的力量,贸然付诸表决,肯定不会有人赞同他的;因此,那个车轴汉子提议:理一理王纬宇怎么走上抗日道路的头绪。
“账是再好算没有。”老林哥掰着手指头:“老子死了,没了后台,四姐嫁了,没了指望,钱柜封了,没了活路,白眼狼翻了脸,逼得他上了梁山。”
肥油篓子一死,王纬宇确实是厄运开始了。
于二龙从冰洞下攀死捉到的那条红荷包鲤,并没给王纬宇带来吉祥如意。因为城里那位千金的长相,和那身材,总使他联想起倭瓜;造物者喜欢搞些恶作剧,在给予财富权势的同时,也给予一副丑陋可憎的嘴脸。尤其是王纬宇怀抱里有了那个美人四姐以后,就更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幸福了。
王敬堂在他两个继承人中间,偏爱是比较明显的,除了嘴角的阴鸷和残忍外,两兄弟毫无共同的地方,一个眉宇轩昂,身材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