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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刚搬到石门乡间的时候,我还怀着凯儿,听医生的嘱咐,一个人常常在田野间散步。那个时候,山上还种满了相思树,苍苍翠翠的,走在里面,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小鸟的鸣声,田里面也总是绿意盎然,好多小鸟也会很大胆地从我身边飞掠而过。
我就是那个时候看到那一只孤单的小鸟的,在田边的电线杆上,在细细的电线上,它安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羽毛,像剪刀一样的双尾。
〃燕子!〃我心中像触电一样地呆住了。
可不是吗?这不就是燕子吗?这不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燕子吗?这不就是书里说的,外婆歌里唱的那一只燕子吗?
在南国的温热的阳光里,我心中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唱起外婆爱唱的那一首歌来了:
燕子啊!燕子啊!你是我温柔可爱的小小燕子啊……
在以后的好几年里,我都会常常看到这种相同的小鸟,有的时候,我是牵着慈儿,有的时候,我是抱着凯儿,每一次,我都会很兴奋地指给孩子看:
〃快看!宝贝,快看!那就是燕子,那就是妈妈最喜欢的小小燕子啊!〃
怀中的凯儿正咿呀学语,香香软软唇间也随着我说出一些不成腔调的儿语。天好蓝,风好柔,我抱着我的孩子,站在南国的阡陌上,注视着那一只黑色的安静的飞鸟,心中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欢喜和一种朦胧的悲伤。
一直到了去年的夏天,因为内政部的邀请,我和几位画家朋友一起,到南部的国家公园去写生,在一本报道垦丁附近天然资源的画里,我看到了我的燕子。图片上的它有着一样的黑色羽毛,一样的剪状的双尾,然而,在图片下的解释和说明里,却写着它的名字是〃乌秋〃。
在那个时候,我的周围有着好多的朋友,我却在忽然之间觉得非常的孤单、在我的朋友里,有好多位在这方面很有研究心得的专家,我只要提出我的问题,一定可以马上得到解答,可是,我在那个时候唯一的反应,却只是把那本画静静地合上,然后静静地走了出去。
在那一刹那,我忽然体会出来多年以前的那一个下午,父亲失望的心情了。其实,不必向别人提出问题,我自己心里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但是,我想,虽然有的时候,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是应该面对所有的真相,可是,有的时候,我们实在也可以保有一些小小的美丽的错误,与人无害,与世无争,却能带给我们非常深沉的安慰的那一种错误。
我实在是舍不得我心中那一只小小的燕子啊!
花的极短篇
——然而,这样的一种单纯和自然,是用我所有的前半生来作准备的啊!我用了几十年的岁月来迎接今日与你的相遇,请你,请你千万要珍惜。
昙花
他不应该送她一朵昙花的。
文美那年还小,十七、八岁的样子,住在志成家隔壁几间。因为是乡下,每家的院子都很大,又都种了花和树,所以,感觉上好像是离得很远似的。
志成上学放学,走的是另外的一条路,可是,放假的日子,也常会带着他的大狼狗走过文美的门前,隔着矮矮的石砌的院墙,两个人打个招呼什么的。
两家父母都相熟,有时候两家的主妇做了些什么特别的点心,也会让孩子端一碟送给另外一家去尝,这时候,两个孩子彼此之间交换的话会多一些。志成会站在大门前说些从大学里听来的笑话,文美听了,常常会笑个没完,然后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赶快回身往家里跑,一面跑一面又回头笑着和志成挥手说再见。
有一个晚上,志成家的那棵昙花要开了,他的母亲要志成来找文美一家过去看。
那是文美第一次看到昙花。
大人们都坐到客厅里喝茶聊天去了,只有两个孩子傻傻地端坐在花前。那天晚上有月亮,在窗下的昙花因而显得叶子特别的深绿,花瓣特别的莹白。
屏息地注视着一朵花在黑夜里逐渐绽放,生命似乎变得非常丰盈有力、非常形象化了,文美的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渴望与人分享。
志成就微笑地坐在她身边,聆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惊叹。整个晚上,他好像很少说话,可是文美说的每一句话他又好像都很同意。
大人们兴尽了,在门边互道晚安。文美临走前还一直回头看,花还没开满,还差那么一点,不过,是该回去了。太晚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回到家没多久,快要上床以前,志成来敲门了,她去应门时看见他拿着一技带着叶子的昙花站在月亮底下。他说:也许,也许文美想看看花开满了以后的样子。
文美低声地谢了他,然后穿过院子回到屋里,把昙花挂在客厅和饭厅之间的门框上,整夜,她在醒与梦之间都闻得到浓郁的花香。
好多年以后,每次闻到相同的郁香,文美都会想起那个在月亮底下把昙花摘下来的少年,他们从那夜以后就没有再相见。
他不应该送她一朵昙花的,听人说,那是一种不幸的征兆。
圣诞红
幼梅并不特别喜欢运动,可是,那一天下午,她却忽然心血来潮地和班上同学打了一场篮球,又笑又闹地输了球,回家因而比较晚了。
母亲在她一进门时就说了,说后面山上的昌伟来过好几趟了,很着急,他有两张话剧的招待券,想请幼梅去看,母亲让幼梅赶快去问问,现在去还来不来得及?
那时候,家里还没装电话,幼梅只好转身又出门往后山跑去,天已近傍晚,夕阳把整个山坡映照出一种红金色的光泽。
有人在山路旁种满了圣诞红,正是开花的季节,层层叠叠的花瓣像疯了似地拥挤在一起。
应门的是昌伟的父亲,一个严肃的长者,幼梅一向有点怕他。昌伟也出来了,就站在他的身后,幼梅一面还有点喘气一面笑着问:
〃我在学校打球,回来晚了,现在去还来得及吗?〃
山风佛来,她觉得脸上熟熟的,不知道是因为怕羞,还是下午的那场球赛,或是刚才的那场奔跑,幼梅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了。她也知道自己的头发一定很乱,衣服一定很不整齐,可是,她从来也没能和昌伟一起出去过呢,她希望还来得及。
而昌伟的父亲只把门打开一半,并且挡在门口,很温和地向她说:
〃算了,现在去已经太迟了。〃
昌伟在他父亲身后,一句话也没说地注视着她,然后门就关上了。在关门前的一刹那,他父亲还很抱歉地再加了一句:
〃下次再一起去吧。〃
幼梅慢慢地走下山,夕阳变得极为黯淡,路旁的圣诞红原本是艳红的花朵在忽然之间都转成一种狰狞的深紫,使得在花旁经过的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噤。
没有下次了,从此以后,就没有下次了。
其实,幼梅并不是特别喜欢昌伟,只是,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会觉得有点难过。假如那天不去打那场篮球,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呢?
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太迟了呢?
栀子
向着海的山坡上种了上千株的栀子花。一到四月,那刻着极深的旋纹的蓓蕾就开始饱满起来了,颜色也开始从绿到白,一层一层地旋转起来,好像可以一直旋进你的心里。又进了四月中以后,花开得盛时,海风能把那种特殊的芳香传得极远极远。
就是在那样一个晴朗而又充满芬芳的日子里,康平很慎重地摘下一朵栀子,很慎重地把花放进心茹张开着的手掌心里。花是柔柔的,白中带着一点稚嫩的淡绿,心茹的掌心也是柔柔的,白中透着一层健康的润红。
那天心茹一直低着头,也没怎么笑。也许是康平拿花送给她的时候,动作太慢太慎重,因此,两人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又好像都有一点明白:虽然不过是一朵香香柔柔的花罢了,也许也能代表一种盟约也说不一定啊。心茹就越发不敢抬头了。
那种年轻又无知的日子啊!女孩偏又要装成深沉得不得了的样子,所有的话都只说一半,所有的渴望都只肯透露出一点,其他的就希望男孩能猜得出来,而且固执地认为:他应该猜得出来。失望了的时候就会反反复复地想上几天,甚至在夜里也会坐起来哭上一阵子。
有多少转折难懂的心事啊!康平现在想起来却禁不住要微笑。他还记得那些好像短促其实又很漫长的下午,在山上,或在林间,心茹低着头,而他在旁边手足无措的样子。好不容易两人才能见一次面,康平觉得好兴奋,也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话。他觉得,只要能站在心茹身边就很